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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船上諸事平安?" "若干客人預備上岸乘坐東方號快車返回巴黎。" "多會享受。" 他忽然說:"清流,極之想念你。" 清流感慨,"我們認識多久了,彷彿已有十年八載。" "清流,我有話說。" "請講。" "我鄭重向你求婚。" 拿著電話聽筒,清流耳畔嗡嗡作響。 "我可以給你一個舒適安全的家。" 清流呆呆地聽他說下去。 "我打算轉往岸上工作,朝九晚六,每日準時回家吃晚餐,盡力做一個好丈夫。" 清流輕輕的笑,輕輕落下淚來。 "我們二人都不必再流浪了。" 清流不出聲。 "你可是需要一點時間考慮?" 清流終於答是。 "兩天後我再找你。" 他把時間拿捏得很準,四十八小時已經足夠。 也許,命運安排她跟劉太太乘不羈的風,就是為著替可憐的她安排一個家。 溫暖的永久住所,男主人準時回來,將來,還可以養兒育女…… 清流看著天花板,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機會嗎。 珊瑚過來,看她一眼,說道:"還未是時候。" 第六章 清流一怔,"你說什麼?" 她笑笑,"水晶燈纓絡上雖然有塵,但是暫時還不需抹。" "你不是說這個。" "是嗎,你以為我在說別的事?" "你覺得我該找個歸宿嗎?" 珊瑚坐下來,"還不是時間,才廿一二歲,可會甘心長遠打理家務,刻苦耐勞,永不抱怨?一個家除出準時回家的男主人以外,總得還有其它吧。" 清流吃驚,"連你都那樣說。" 忽爾聽得一聲歎息。 原來是老程先生,他說:"錯過了碼頭,就得像我這樣,終身孤苦了。" 珊瑚沒好氣,"你也來發表意見,叫清流何去何從?" 老程攤攤手,"清流,你自己想清楚。" 清流笑了,"乞丐沒有選擇。" "咦,怎麼說?" "我只想找個棲身之所。" "別說得這樣淒涼。" "我幾乎已經決定了。" "那對任天生不公平。" "不會的,"清流微笑,"他也會得到他所要的。" 珊瑚不服氣,"那你步劉太太后塵。" "噓,劉太太所獲驚人,富可敵國。" "談論東家,聲音小一點。" 老式電梯軋軋聲上來,清流去拉開大門觀看,她希望是余求深回來了。 原來是雜貨店替鄰居送食物來,除了水果與酒,還有一整條鮭魚,全放在紙盒內,魚眼瞪老大,使清流別轉了頭。 樓梯通向天井,天井另有大門出口,用鐵閘攔住。 不見有人。 清流悄然返回室內。 老程告訴她:"太太說,明日叫你們一起上船。" 清流點點頭。 第二天又是大清早起來,準備行李轉飛機上船。 在飛機上劉太太吵鬧不休,用杯碟擲向侍應生。 副飛機師出來同清流鐵青面孔說:"請你控制令祖母,這是一輛美國飛機,襲擊服務人員屬刑事案件,聯邦密探會在飛機場等候你們。" 清流無奈,喂劉太太服藥。 她嫌苦,一口水直噴到清流臉上。 鄰座怪同情清流,"令祖母真難服侍。" 清流不出聲,真好眼光,看得出她母親也不會那樣老。 劉太太終於靜下來,清流到衛生間清理臉容。 她看進鏡子裡去,已經決定答應任天生了。 她歎口氣,回到座位上,珊瑚拍拍她肩膀。 劉太太已沉沉睡去。 清流問珊瑚:"上了岸,你有什麼打算?" "準備辭職,薄有節蓄,想開一個小店,做點生意。" "劉太太少得了你嗎?" 珊瑚就笑,"不知多少女傭人比我精乖伶俐。" "做什麼生意?" "衣物乾洗店。" 這是好主意。 珊瑚說:"不必擔心存貨滯銷,貨色過時腐壞,貨源出問題,亦毋需熟手技工,入幾架先進機器,服務誠實可靠即行。" "知會了劉太太沒有?" "我會早一個月通知她。" "幸虧老程仍在。" "他打算退休,沒告訴你嗎?" 清流不安,"大家一起走,不大好吧。" "可能有點巧。" "劉太太沒人照顧——" "那麼,你留下來好了。" "別取笑我。" "放心,老程會替她找到應當人選才走。" 清流累得說不出話來,閉上眼睛。 聽到劉太太發出夢囈,沒有叫名字,也沒有具體句子,只是一種痛苦掙扎之聲。 她夢見了什麼? 是過去出賣自我的歲月嗎,抑或,看到了今日已有足夠能力收買一切的自己? 侍應生過來說:"已準備好輪椅,飛機即將抵達。" 清流點點頭。 "華人真孝順祖父母。" 清流忽然說:"她不是我祖母。" "呵,莫非是母親?" "我只是她的秘書。" "天,那是什麼樣的工作。" 人家吃驚地掩著嘴走開。 真是,為了生活,有個限度,也不必太委屈。 當初挑中她來做這份工作,也是因為她背境奇突,無家可歸,無處可去的緣故。 老程真是好管家,他一定會找到更好的人給劉太太。 那只雪白的大船停泊在碼頭,老遠就看見不羈的風四個字。 清流在心中囑司機:快點快點,還有三十分鐘船就開航了。 那船彷彿已成為她的家。 從下飛機趕來,最心急的便是唐清流。 她把劉太大扶坐到輪椅上,飛快推出海關。 偏偏她一個人被海關扣留詢問了二十分鐘,累東家在門口等她。 終於放行的時候,清流已汗流浹背。 又急問:"登船證呢?" 珊瑚答:"別擔心在這裡。" 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那樣害怕,驀然發覺,她已把老程珊瑚以及劉太太當作親人。 清流頓覺淒涼,還來不及把捩水自眼角抹去,車子已經到了。 服務人員早已在等候她們。 "劉太太,歎迎你回到不羈的風。" "大家都根掛念你。" "需要些什麼,先回房去休息一下可好?" 清流鬆一口氣,一摸,面孔冰冷,原來海風凌厲,她連忙替劉太太繫上絲巾。 甲板上老遠看見任天生向地招手。 她急急走向前,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聽見你們今日上船,不勝歡喜。" 他與她都在工作,迅速放開手,可是她的心已經定了下來。 他訝異地說:"你瘦多了。" 她苦笑。 珊瑚過來含笑道:"清流,先把太太安頓下來。" 清流連忙道歉,推著劉太太進艙房。 一進門便看到一大盤雪白的鮮花,香氣撲鼻,看了開心。 船微微震盪下下,不小心還真的不會發覺,啟航了。 清流苦笑道,"這輩子我都不會再嚮往旅遊。" "噓,當心太太聽見。" "實在太奔波了。" 劉太太坐在輪椅裡,一聲不響,頭上縛著絲巾,臉上架著太陽眼鏡,也看不出有什麼表情。 珊瑚賠笑道:"太太,可要打中覺?" 沒有回答。 清流說:"打開露台去看風景好嗎?" 珊瑚說:"你到餐廳去看看今晚吃些什麼。" 清流把輪椅推到露台邊,走出艙房,迎面碰見一個人。 "清流,你回來了。"語氣驚喜。 清流停睛一看,笑笑,"馬少爺,你好。" "巴黎之遊可愉快?" "忙得不可開交,走馬看花。" "可是聽說——" "我有工作在身,請讓路。" 把他當擋路的惡人。 "今天晚上可方便出來?" "再說吧。" 清流低頭走開,忍不住再轉頭看他,這馬星南簡直不像個真人,只見他穿著大花襯衫,白褲子,白色掠皮鞋,最難得的還配著一頂白色水手帽。 清流嗤一聲笑出來。 在餐廳與領班聊了一會兒,他取出一客美女海倫式燉糖梨子,"請劉太太試一試。" 清流笑著叮囑:"記得蘆筍要蒸不要加牛油。" 領班連忙答應。 然後,胖胖的他忽然笑嘻嘻問:"唐小姐,好事可是近了?" 清流笑而不答,人家也是關心她。 回到艙房,見珊瑚在收拾衣物,劉太太仍然坐在輪椅上,維持那個姿勢。 清流蹲下來,幫她脫去鞋子,換上拖鞋。 又笑說:"怎麼還沒脫下墨鏡,我扶你到沙發上坐。" "珊瑚探頭出來問:「下一站又是哪個埠?" "應該是希臘的雅典。" "是最後一站嗎?" "我希望是,太太可別說我得福嫌輕。" 停了一站又一站,過了一山又一山,要走到幾時去?清流覺得疲倦不堪。 上船至今,她未曾好好睡過一覺。 清流輕輕幫劉太太除下絲巾,攏攏頭髮,替她按摩肩膀。 然後,替她脫下墨鏡。 "我扶你到沙發去。" 伸手到她腋下,要拉起她。 忽然之間,聽到珊瑚沉聲說:"放下她。" "什麼?"清流抬起頭。 "輕輕放下太太。" 清流還不知發生什麼事,只得抽出手臂,把劉太太放回輪椅。 她的臉十分貼近劉太太,這時才發覺主人的眼珠凝固,已無生氣。 清流顫抖起來,忍不住摸她面孔,肌肉冰冷。 她沒有叫嚷,抬頭,看牢珊瑚。 珊瑚異常鎮定,"立刻叫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