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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這時司機接孩子們放學返來,石子與他們寒暄數句。 王德晶吩咐司機:「阿朗,你下班吧,順帶送石子回去。」 如此周到,孩子們總算有福。 沒想到年輕的王德晶這樣會做人,何四柱的眼光真不賴。生意人多數有此類靈感。 當下石子向司機點點頭,「麻煩你了阿朗。」 那司機轉過頭來,與石子一照臉,呆住了,那麼秀麗的面孔! 半晌,他拉開後座車門,「請。」 石子笑,「我坐你旁邊得了。」 司機受寵若驚。 途中,他自我介紹:「我叫潘國朗,移民已有六年,未婚,與父母同住,有一弟一妹。」 石子見他自動報上身世,不敢怠慢,微笑地問:「父母還習慣此地生活嗎?」 「他們在素裡開菜場,種的瓜果蔬菜又大又好,幾時來參觀?」 「那多好,」石子有點意外,「你不幫家裡忙?」 「我媽也時常咕噥,弟妹老掛住讀書,我懶,早上起不來,他們被逼請印度籍工人打工,言語不通,辛苦得不得了。」 石子說:「那你得考慮回菜場幫手。」 阿朗搔搔頭,「你也那麼說?」 石子微笑,「黎明即起,到菜田里看日出呼吸新鮮空氣,應是享受呵。」 「我從來沒那麼想過。」 「一日之計在於晨,我習慣早睡早起,像鄉下人。」 「也許,本週末我會到田里去看看。」 石子忽然好奇,「我也想去。」她從來沒到過農場。 阿朗大喜,「你肯賞臉?」 「從這裡出發,開車到素裡要一小時左右,清晨四時好起來了。」 阿朗愁眉苦臉,「我就最怕天未亮起床。」 石子笑。 阿朗看著石子閃亮的眼睛,有美相伴,滋味又大不相同吧,「星期六清晨四點半我在這裡等。」 「別遲到。」 「怎麼敢。」 石子下車,向他揮揮手。 她把王德晶送的大衣掛起來,洗把臉。 將來勢必沒有這樣用不盡的體力了,這個時候叫她去打老虎她也能追三條街。 這真稀奇,有力氣的時候力氣多數不值錢,力氣有價值之際說不定又沒力氣了。 聽說祖母健康地活到八十三歲,最後一日還寫日記,石子希望也有那樣的壽命。 自圖書館出來,看到街角有一少女拉小提琴討錢,她走過去,因為她拉的是《梁祝小提琴協奏曲》。 那少女朝同胞點點頭。 石子掏出十塊錢放在琴盒裡。 女孩朝她點點頭。 琴音裡沒有太多淒酸之感,大概是因為年紀輕,不懂得。 石子把外套拉嚴一點,走回公寓。 她用微波爐煮了一杯罐頭湯,做了三文治,便忙著吃起來,一邊翻閱筆記,直到時間差不多,直赴福臨門。 老陳發薪水,石子發覺加了兩成有多。 她大吃一驚,以前區姑娘加薪水只加五巴仙之類,新老闆闊綽得多,由此可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石子焉會出聲,多那百多元她荷包不知可多寬爽。 那日招呼客人,她特別落力。 老陳打算大展鴻圖,為侍應生做新制服,與新檯布配成一套。 石子沒有意見,別的同事則說:「千萬別是旗袍,穿著旗袍不好走路。」 「這倒是真的,最方便是小圍裙與白襯衫。」 老陳很幽默,「我穿裙子不好看。」 石子忍不住搭住老陳的肩膊,「為了你,大家陪你穿小鳳仙裝。」 大家哄然大笑,以致有客人進來,大感詫異:這間唐人餐館的侍應為何如此好笑容? 週末,石子撥好鬧鐘,四時起來,伸一個懶腰,梳洗完畢,做了一個暖壺的可可,往窗外一看,發覺潘國朗已經在樓下等她,看到倩影,朝她招手。 這小子,終於在清晨起床。 石子穿得很暖,背上背包,鎖好門,下樓去。 潘國朗朝她點頭,「早。」 「沒遲到,很好哇。」 潘國朗一味笑,替她開車門。 石子忽然停住腳步,「你昨夜沒睡?」 阿潘笑而不答。 被石子猜中了。 坐在車上,石子斟一杯可可給他。 清晨公路上沒車,交通暢順,沿途觀景,十分愉快。 「去過美國沒有?到了白石,兩國邊境很近。」 「從沒有。」 「想去嗎,我載你。」 「有個黃石公園——」 「我陪你去。」 「那要待學校有假期才行。」 阿潘大吃一驚,「你還在讀書?你滿了十八歲沒有?」 他誤會她是中學生。 石子開懷大笑,這種誤會一向最受女士歡迎。 「你們家在香港就務農?」 「香港哪裡還有農田,我們在深圳租地種菜運到香港賣,移了民,重操故業,老父索性買下素裡二十畝農地,據說將來像列治文那般改劃為住宅地,就真正發財了。」 石子不語,華人一向有辦法,到了何處在何處扎根。 「這兩邊是覆盆子田,你愛吃覆盆子嗎,夏天一片淺紫色,很好看。」 「有無花地?」 「看花要到美國貝靈鹹,春季那邊有鬱金香,你喜歡什麼花?」 石子怔怔看著窗外,「我們上海人總忘不了桂花與梔子花。」 「我們在素裡的家門口有三株老紫籐,是上手業主一早種下的,有手臂粗,初春一串串花蕾掛滿樹,引來粉蝶無數。」 車子駛入一座大宅,石子真沒想到農夫的住宅會那麼壯觀。 立刻有一對中年夫婦開門出來,見是大兒子一早出現,喜出望外,「阿朗,你怎麼來了?」 阿朗忸怩,「我來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這位是石小姐。」 石子連忙說:「伯父伯母,叫我石子得了。」 那潘太太眉開眼笑,上下打量石子,一手拉住,「來,石子,跟我們到田里參觀。」 兩架車一前一後駛往菜地。 工人正在收割菜蔬,稍後送往訂購的銷售處。 石子十分感動。 阿潘在一旁解釋:「做生畜如鴨鵝則更辛苦骯髒,魚市場更是一片腥氣。」 天漸漸亮了,忽然細雨纏綿。 潘太太說:「阿朗,陪石小姐回家休息。」 「伯母我要回去了。」 「那麼快,多玩一會兒嘛,我們家有客房。」 阿潘加一句:「她要回大學上課。」 潘伯母又是一個驚喜,「石小姐是大學生?」 她吩咐工人把各種菜蔬都送上一扎叫石子帶回去,那已是滿滿兩大塑膠箱。 「阿朗,替石小姐搬回家,石小姐,有空再來。」 石子點點頭。 雨漸漸下得急了。 與潘國朗一人挽著一箱菜上車去。 「請送我回校舍。」 「這些菜——」 石子笑,「當然是送給福臨門啦。」 潘國朗恍然大悟,「我給你送去。」 那一日石子的精神特別好,上課特別用心。 回到公寓才覺得累,決定倒在床上小睡片刻,她是一閉眼立刻可以入睡那種人,失眠的奢侈與她無緣,她相信以下真理:吃不下是因為未餓,睡不著是因為不累。 不知睡了多久忽聞電話鈴響。 掙扎起來,先看鐘,還好,只得五點鐘。 電話是李蓉打來的,聲音甜滋滋。 石子笑問:「你們在何處?」 「在班芙的露意思湖。」 「好傢伙!」 「很牽掛你,找到新房客沒有?」 「乏人問津。」 「應該有人呀,開學時分,多少學生急找地方住。」 「再等兩日吧,回來記得找我。」 「那當然。」 放下電話,有人敲門。 「誰?」小心門戶是獨居人第一守則。 「對面的陳曉新。」 石子打開門,只見陳曉新全身艷裝,像是要去赴約,「石子,這是我朋友的妹妹,想租地方住,」她把身子讓一讓,石子看到站在她後面的一個女孩子,「你的室友好似搬走了是不是?」 石子連忙說:「是,是。」 陳曉新說:「我那邊已經住了三個人,沒空位了。」 「就租我這裡好了。」 「那你們談談,」陳曉新大喜過望,「玉菁,你同石姐姐慢慢談。」如卸下包袱,一溜煙走了。 那叫玉菁的女孩子怯怯站在一邊,挽著一隻行李袋。 石子失聲道:「今天剛到?」 她點點頭。 「快進來洗把臉喝杯茶慢慢說。」 那女孩如釋重負,淚盈於睫。 「玉菁,你那菁字念青還是讀精。」 「精,白玉菁。」 「是來讀書?」 「是,我來卑詩大學念碩士。」 石子大樂,「什麼,居然還是我師姐?失敬失敬。」 白玉菁也樂了,愁眉百結中也笑出來。 「租務條例貼在廚房冰箱上,你去看一看,覺得合理,今日便可以搬進來,有什麼問題,儘管問。」 「我……想打工。」 「可以替你想辦法。」 她終於低下頭,落下淚來。 石子溫言勸道:「這又是為什麼?」 「害怕,彷徨,想家。」 石子答:「我明白。」 「這個地方,究竟好不好住?」 石子一時答不上來,該怎麼說呢,唉,「我慢慢告訴你。」 白玉菁憂心忡忡,「如果不易居,我想返回天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