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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她看過李蓉的證件,知道她學生簽證十一月就要滿期,所以他倆婚期應該不遠。 婚後李蓉會得到一年或一年半的暫時居留權,她丈夫才可以為她申請永久居留,移民局老是害怕有人假結婚。 李蓉算得上是順利的了。 看情形,到了年底,這半邊房間,又得另外招租。 相逢、離別,世道照說已慣,石子仍然有無限惆悵。 第九章 天忽然下雨,已經八月中,一雨立即成秋,石子那幾件簡單的洗得發白的衣裳全部掛在櫃中,隨時添件外套,夏裝便成秋裝,她又不喜打傘,戴頂救火員式帽子,隨即出門。 到了福臨門,大師傅出來說:「區姑娘今日有事,吩咐石於你代她掌櫃。」 他嘴角傷口縫線已經拆掉,看不出什麼痕跡,事情過去也好像真過去了。 石子隨口問:「老闆娘有什麼事?」 「她有約。」 石子恍然大悟,笑道:「奇怪,又不是春天,為何如此熱鬧。」 大師傅看著石子,「你呢,你卻把好好一個人放走了。」 石子溫柔地說:「他從來不是我的人。」 大師傅說:「我與我老婆都喜歡你。」 「那位小姐只有比我優秀。」 「有這種事?」大師傅不相信。 石子對他說:「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比我強一千一萬倍都有。」 老陳瞪她一眼,不再言語。 石子站櫃檯後,知道規矩,付現款,打九折,假信用卡實在太多,防不勝防,故下此策。 她穿著老闆娘一件舊旗袍,衣不稱身,頸喉一顆撳鈕老是扣不上,石子怕她看上去會有點像舊上海的白相人嫂嫂。 就是那樣,忙了一晚。 有外國客人堅持他在別家吃過的炒飯裡有海鮮,顧客至上,石子便解釋炒飯也分甲級與乙級,就送個甲級不另算費吧。 老陳說:「當心區姑娘回來罵你。」 話還沒說完,老闆娘回來了,春風滿臉,什麼都不計較,哼著歌,坐到後堂去打電話。 石子看了,甚覺淒涼,石子呵石子,再過十年,有人來約你,保不定你也會歡喜到如此失態。 下班,想到歐陽說過會來接她,不禁忐忑,不知他是否已經等在門外。 如果不見他,該不該馬上走呢,抑或傻傻的掉轉頭來等他? 石子歎口氣,正在躊躇,大門叮一聲,有人進來,一看,正是歐陽乃忠,石子如釋重負。 他進門來接她,可見有誠意,不避嫌,大方公開他倆的關係。 石子心存感激,表面不露出來。 她與歐陽雙雙離去。 歐陽問她:「累嗎?」 她笑,「起碼可以支持到天亮。」 人是偏心的多,見到麥志明,她老是說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 「好極了,我們到高魯士山上去看流星雨。」 「今夜?」 歐陽說:「流星雨每年在八月出現,因為這個時候有慧星越過地球的軌道,今晚,全北美洲居民均可看到數百顆著火的微粒光輝璀璨地飛越夜空。」 石子動容,「呵,在什麼時候?」 「凌晨四時左右。」 石子看看表,「還有三個小時呢。」 歐陽微笑,「希望與我共處時間不會難過。」 「啊絕對不會。」 「先請到舍下休息一會兒。」 這是一個考驗,石子只得勇敢地向前邁進。 歐陽的家在灰點,小小一幢洋房,書房佔地比客廳還要大,臥室四周圍簡直寬敞得可以騎腳踏車,家裡邊最多的是書,一看就知道是王老五之家,身家清白。 歐陽介紹道:「這幢房子已有七十四年歷史,差些被列為文物,廉價買下翻新,一個人倒是住得很舒服。」 歐陽講究情趣,他約會她,說不定會一年兩年三年那樣拖下去,不過,石子想,她也不急。 啊,或者應該說,暫時不急。 石子忽然怔住,她為何開始猜度歐陽的心意?光是享受約會不是很好嗎? 她彷彿聽到李蓉在揶揄她:石子石子,同麥志明在一起,就不用爾虞我詐,患得患失,你為何捨易取難? 石子用手抹了抹臉。 歐陽問:「你可是累了?」 「沒有。」她是多心了。 閒談片刻,他們出發到山上,坐在車中靜靜等候,空地四周圍有不少同道中人,氣氛平和舒暢,石子真盼望這種時間永遠不要過去。 忽然之間,石子聽到有人驚呼,她抬起頭,看到幾百顆流星密集地飛越夜空,那感覺,像晚上駕駛汽車穿過一大群螢火蟲一樣,使石子無比驚喜。 「太壯觀了。」 「我知道你會喜歡。」 「謝謝你帶我來。」 歐陽攤攤手笑,「完全免費。」 石子也笑,「真沒想到『世上最好的東西全屬免費』這句話仍有真實性。」 他送她回家。 一整夜她合上雙眼都看到天幕上有千萬顆流星朝她撲過來,她仰著頭,沾了一臉光。 大清早,李蓉拉她到百貨公司去挑選禮物,「麥志明生日。」 走過化妝品櫃檯,李蓉與石子同時駐足,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對七彩繽紛的瓶瓶罐罐發生了興趣。 正低頭研究,忽然李蓉輕輕碰了石子一下。 石子輕輕抬起頭來,她看到她們身邊有個女子正在借用櫃檯上的化妝鏡。 她約二十七八年紀,衣裳骯髒,頭髮濡濕,偷偷用化妝試用品往臉上擦,見有人注意她,抬起眼笑一笑,容顏瘦削無神。 石子一時猜不到該女來頭,正發怔,李蓉將她一把拉開,走到女裝部。 李蓉輕輕告訴她:「是露宿者。」 石子恍然大悟。 是,大清早,趁百貨公司人少,跑到衛生間洗臉洗頭,然後借用化妝品補點顏色。 「多數有毒癮。」 石子低下頭。 「洋女,有家人有朋友,尚可以落得如此下場,我同你,不小心,死路一條,」咬咬牙說下去,「這些日子,我看夠了,我也怕極了。」 石子不語,眼睛斜斜看著適才那洋女,只見她蹣跚地離去,腳有殘疾?不是,有一隻鞋子缺了跟。 李蓉點點頭,「出去兜生意了。」 半晌石子問:「不是要買禮物嗎?」 「不知挑什麼才好。」 「買一磅絨線替他織件毛衣背心。」 李蓉大喜,「太好了,既有心思又不花費,」隨即頹然,「糟!我不會打毛衣。」 石子笑,「你到底算不算上海人?」 「你教我。」 「沒問題,我們到二樓去挑絨線。」 可是那洋女一拐一拐的腳步像烙印似刻在她腦海中。 所以李蓉要結婚,漫長艱辛的生活道路,有個伴侶依傍,到底勝過孤苦一人。 李蓉完全正確。 與她分手,石子到大學去註冊新學年。 碰到同學,互相招呼,她的心情又漸漸轉佳。 最後一年,學生已在綢繆出路,石子拿著一杯咖啡,聽同學們發表意見。 無論在什麼地方,她都是最靜的一個。 「我是決定一畢業就到東南亞發展,我姐姐畢業已有兩年,一直在洛遜街當售貨員,賣完首飾賣皮鞋,成何體統嘛。」 「你家在香港,當然可以回去,羨煞旁人。」 「我得住祖父家。」 「替我們也想想辦法。」 「先得學幾句廣東話。」 「不是說學好普通話才要緊嗎?」 「為什麼叫蒲東話?」 「不,普通話,普通:一般、平凡。」 「是另外一種方言嗎?」 石子卻不想回去,人各有志。 「光是去旅行也是好的,東方風光一向為我所喜。」 「唉,最後一年了,終於挨到畢業,像做夢一樣。」 「不算是噩夢。」 「那自然,這可能是我們一生中最好的幾年。」 可是石子太過逼切想畢業,急於要達到她的目的,她根本來不及享受學生生活。 為著擔心下學期學費,頭髮已經白了。 同學們話題又回到錢眼裡去:「聽說香港的薪水高至百萬一年亦很普通,這是真的嗎?」 「那豈非接近二十萬加幣。」 「好買一層公寓了。」 「嘩,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時都值得,做兩三年即可退休。」 石子忽然笑出聲來。 一百年前,中國沿海各省的壯丁聽到金山的薪酬也必定如此嚮往吧,故此紛紛落船下海到西方世界來築鐵路掘金礦。 一百年後,風水輪流轉,真正猜不到。 聽到訕笑聲,同學們齊齊看牢石子,「石子有何高見?」 石子立刻噤聲。 同學們對這相貌秀麗、讀書用功的同學極有好感,可惜一直以來,她有點拒人千里以外,從不與他們主動交往。 今日忽然笑了,笑什麼? 「對,石子,笑什麼?」 石子歎口氣,不得不答:「我聽說香港一間小小公寓月租也得五六千加幣。」 眾人緘默。 「全世界都越來越貴。」 「家父說早二十多三十年至貴至好的桑那詩區洋房才三萬元一間。」 大家都笑了,年輕的生命並無陰霾,所有困難憑意志力均可克服,毫無疑問。 飯堂窗前一列玫瑰叢仍然吐露著芬芳,不知道誰開口說:「夏日最後的玫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