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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可恩興致勃勃,取了大餅一口咬下,忽覺不妥,連忙輕輕吐出,她看到渣內有半隻蟑螂,八隻腳只剩四隻,另外那四隻,當然已經進了她肚子。 可恩有苦說不出,不像擾攘,擱下有餡大餅,喝一大口水。 換了舊日,早炸了起來,驚得大叫跳腳追究,今日,她有更重要的事做,她要教學。 她想息事寧人,但是卻聽見田雨冷冷說:「有些人專挑吃喝,有什麼不合口味,即時發作。」 這是罵她? 只見田雨拿起她放下的大餅,「人棄我取,不能浪費食物。」 可恩啞然,只是不出聲。 田雨剛想把半邊大餅送進嘴裡,忽然,他也看到了那半隻昆蟲,他怔住。 可恩並不去理他。 石農笑,「田雨,理咕咕噥噥說什麼?」 田雨尷尬,終於,他輕輕說:「有人已經很好,換了別些女子,見到蟲蟻,會大哭大叫,有人還能維持鎮靜,算是難得。」 陳航莫名其妙,「有人,誰是有人?」 可恩站起來收拾桌子。 她覺得唏噓,總算遇到比她更蠻更橫的人了,這田雨存心歧視她。 可恩比什麼時候都想家。 媽媽與穗姨此刻在何處?在巴黎蓬東廣場逛名店,抑或在盧昂看大教堂? 媽媽,她輕輕叫。 忽然聽見一個幼兒的聲音:「媽媽,媽媽。」 可恩走出去看。 原來是鄰居有年輕母親一早去上班,外婆抱著的幼兒不捨得媽媽,伸著兩條小小肥胖手臂,喊媽媽抱。 他媽媽向他搖搖手,騎著腳踏車走了。 只得歲余的他痛哭起來。 可恩忽然淚盈於睫,幼時都與媽媽難捨難分,後來長大,會說會走,總會講些叫母親傷心的話,做些令母親難堪的事。 她看著那幼兒,像是看到了自已。 上課鈴響了。 可恩一走進課室,小學生便肅立致敬:「李老師早。」 這種良好學習態度,肯定世界第一。 吃下半隻蟑螂的可恩覺得犧牲值得。 中午,手提電話響起,原來是她父親。 「還習慣嗎?」 可恩聽見至親聲音,鼻子發酸,正想訴苦,忽然改變心意,她這樣答:「還可以。」 「我聯絡不到你母親,找到朱穗英家去,她兒子日焺來聽電話,他亦說不知她倆行蹤,你說這兩個中年阿姆像不像末路狂花?」 可恩笑出來。 「我們再聯絡,你自己當心。」 電話上還留著張丹口訊:「此電話有拍攝及傳真功能,請告知近況。」 可恩很高興,立刻到教室試用,陳航過來研究,亦嘖嘖稱奇。 大家都拍了照,都傳給家人。 石農笑,「科技日新月異,真有意思。」 可恩看著他倆,「可是,你倆卻甘心在鄉鎮生活。」 陳航答:「城市人螻蟻競血,勾心鬥角,真叫人吃不消。」 石農說:「暑假後終需回家,這裡的經驗會寫成論文。」 「屆時,這裡只剩田雨一人?」 「未知他意向如何,不好問他。」 「你們不是老友?」可恩意外。 陳航來解圍:「好友也需留些空間。」 可恩頓覺自己多事,連忙說:「是,是。」出了一額汗。 太興奮了,講多錯多。 真沒想到她會在一家鄉村小學裡學做人。 而且成績斐然。 傍晚,陳航帶她到一戶人家學剪紙。 她一進門,「咦,是你。」 就是早上那小小男孩,此刻依偎在母親懷中,心滿意足。 他外婆取出紙樣,誠心招待給客人看。 老人叫她們「老師」,可恩飄飄然。 老人有雙巧手,一下子徒手剪出各式圖案,像老鼠嫁女、五福臨門、龍飛鳳舞…… 可恩只剪了一隻蝙蝠。 臨走,她放下一盒力高積木,彬彬有禮地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小男孩的母親一眼看見,高興到極點,「我正想托人去城裡買這個給小寶。」 可恩想:剪紙藝術比這種大量生產的塑膠玩具要矜貴千萬倍。 寶物在眼前,往往看不見。 陳航輕輕說:「我得回去做飯。」 「幾時輪到田雨,不知他手勢如何。」 「一味滷肉,鮮得眉毛掉下來。」 這樣鮮活形容詞,惹得可恩笑出聲。 陳航說:「借你的電飯鍋一用。」 「我還有一隻壓力鍋,可煮蕃薯糖水。」 「還等什麼,快動手。」 可恩拍攝廚房樣貌,傳真給張丹。 陳航說:「看你的履歷,你只得十多歲。」 「不小了。」 「你年少老成,了不起。」 可恩大笑。 「咦,有什麼好笑?」 可恩取出一張小照,相中人大頭髮,一角染鮮紅色,兩隻耳朵戴十副八副耳環,黑眼圈,黑色唇彩,全身破爛,連魚網襪都有大洞。 「這是誰?」 「我。」 陳航張大嘴,「萬聖節化妝舞會?」 「不,一次這樣上學,被老師勒令回家更衣,我索性逃學,並且拍照留念。」 「我不相信。」 可恩點點頭,「確是我。」 「後來發生什麼事?」 「我改過自新。」 陳航險些炒焦菜。 可恩在一旁切好蕃薯,連一片姜,放進壓力鍋,「明天,做綠豆沙清涼。」 「你的意思是,你是問題少年?」 「曾經,」可恩翹起一隻腳,「這裡有紋身。」足踝上很明顯有紅印。 陳航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她倆不知道廚房外站著一個更加意外的人。 田雨不相信他的耳朵,他路過廚房,無意聽到對話。 李可恩沉著、大方、忍耐、合群,簡直是個模範青年,他做夢也想不到不久之前,她身上會有紋身。 他咳嗽一聲。 兩個女生靜下來。 田雨進廚房斟茶,可恩輕輕別轉面孔,田雨看到她小小背影,想說什麼,又覺得不方便。 這一切,陳航都看在眼內,機靈的她忽然說:「我忘了蔥姜。」她走出廚房。 可恩很自然走近爐灶看火。 田雨找到講話機會,提高聲音:「今晨的事,對不起。」 他正式道歉。 可恩一時不知改接受還是不接受,他倆一起工作,表面上至少要維持和氣,她轉過身來,想說:「沒事,什麼事」,一看,田雨已經離開廚房。 想來,他大概也覺得不好意思。 陳航回轉,「哎唷,水干了。」 那天,他們把晚餐搬到空地上吃。 不知是初一抑或十五,月亮又圓又大,似一隻銀盤,他們三人吟起蘇軾的詞來,可恩搭不上腔。 「……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 可恩輕輕說:「我會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石農笑,「那也很好。」 陳航說:「真羨慕你在外國長大讀書,不用三考五考,故此活潑伶俐。」 可恩抗議,「也有許多測試。」 「聽說一律直升?」 石農說:「那當然,從未聽說升中學要痛哭著取搶學位,那種教育制度不健全。」 「可恩,你的功課可屬優等?」 「有一年多時間,我荒廢了學業,成績退步,今日十分後悔,一定要追回去。」 石農問:「怎樣學好英語?」 陳航歎口氣,「英語是她母語,她沒有秘訣。」 大家笑了起來。 雖然點了蚊香,噴了藥水,雙腿仍然成為蚊子大餐,咬得又紅又腫。 若果忍不住去抓,皮膚會受感染潰爛,有點可怕。 睡前可恩取過水桶去淋身,多日來也習慣了。 這才發覺她的床不過是兩張板凳上擱一扇木門,怪不得睡得渾身肌肉發痛。 第二天早上,有一個中年婦女來報到。 「我是李先生派來的廚子,負責各位老師一天三餐。」 大家呆住。 「各位老師不用入廚,每日節省的時間可用來作課餘活動。」 石農頭一個舉手贊成。 可恩不出聲,她只呵了一聲,沒想到父親那樣體貼。 好吃好住的她一直責怪父母沒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庭,今日她明白什麼叫強人所難。 下午,有廚子幫忙,可恩在操場上與小學生玩老鷹抓小雞。 她扮母雞,小同學們排成直線,躲在她身後,石農與陳航輪流做老鷹來抓小雞,可恩左閃右避,玩得精疲力盡,笑倒在地。 可恩不見田雨。 陳航說:「他在課室與鄉長談教育補貼。」 石農補一句:「暑假後我們走了,他還是得留在這裡,他無處可去。」 陳航更正:「有是有的,以他的資歷,到城裡找一份外商投資公司的職位,相信亦不難。」 「他致力想搞好一間小學,先是一間,然後再一間,或許有生之年,還有第三間、第四間。」 可恩說:「咦,愚公移山。」 石農尷尬,「呵,嗯。」 原來田雨已經走近。 他說:「學生們都喜歡李老師,聽說每日放學每人可獲派糖果一粒。」 可恩有點失望,「只是為著糖果。」 「不,他們說你教得有趣,並且,寫錯了字,只罰重寫三次,而不是整頁紙。」 大家都笑了。 廚子手勢極佳,大家飽餐一頓。 石農笑說:「下次登報招請助教,列明條件:需攜帶廚子一名。」 可恩說:「石農別揶揄我。」 第二天,司機炯叔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