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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警察不許他們再看熱鬧,前來趕散。 「讓開,危險!」 可恩想走開,但是受驚過度,雙腿不聽使喚,咚一聲,坐倒在地,警察把她拖開,放她在行人路上。 正在這個時候,一雙大力手臂把她拉起來,「這邊安全。」 就在這個時候,一塊招牌落下,正掉在她剛才坐的地方。 幸虧那好心陌生人把可恩拉到較遠地方,想看真他是誰,已經沒了他的影蹤。 她伸手抹去腳上汗水,呆呆看著火場,好像過了幾個小時,但實際上只有十多分鐘。 可恩忽然鎮定下來。 她取出手提電話,撥到父親的家,沒人聽,她只得找張丹。 張丹正熟睡,被驚醒,知道因由,嚇得魂不附體,「你可有受傷?去站在東門那面可口可樂廣告牌底下,不要動,我馬上叫司機來接你。」 這時現場已經亂如戰場,可恩背起背囊,靜靜走到遠處廣告牌下,抬頭一看,只見可樂美女正對她擠眉弄眼地笑呢。 不久,一輛車子不顧交通規則疾駛而至。 張丹自車子跳出來,「可恩!」 可恩見到熟人,這才知道流下淚來。 火災隔三條街都看的見。 張丹也覺驚怖,她緊緊握著可恩的手,「先跟我回家去。」 「我爸呢?」 「他到鞍山洽談生意,明早回來。」 說完這幾句話,兩個女孩像劫後餘生般乘車逃離現場。 原來張丹與母親住在一幢新建的小公寓,一開門,張母嚇一大跳。 張丹說:「可恩,你先把身上煤灰洗一洗,我得與派出所聯絡,說明你已無恙離開災場。」 張母連忙斟出安神茶,讓神情呆滯得可恩喝下去。 可恩忽然說:「我累了。」 她隨便在客廳一角躺下,蜷縮成胎兒那般,預備入睡。 張丹連忙把她拖到自己床上,替她遮上被子。 張母忍不住說:「可憐的孩子,她父母呢?」 張丹搖搖頭:「噓。」 她急急撥電話聯絡各方面。 天緩緩亮了。 張丹終於聯絡到老闆李志明,他自飛機場直接趕來張家。 進門時可以看得出他心震膽裂。 「在房裡。」 李志明推門一看,女兒躺在小小床上,一臉泥灰,像她幼時玩的黑人哥利烏洋娃娃,最奇的是仍然背著背囊。 他輕輕掩上門,沒聲價向張家母女道謝。 一時心酸,他低聲說:「真沒想到帶大一個孩子是那樣辛苦。」 他是老闆,張丹不敢搭嘴,假裝沒聽見。 上頭說過的話,通常與沒說過一樣,除非事後他願意承認。 喝杯熱茶,他又動氣。 「我要控告這個遊學團及這間酒店。」 可恩醒來,呆呆地看著父親,像是不認得他似的,然後問:「媽媽呢?」 李志明把女兒緊緊抱在懷內。 他把她接回家去,請來醫生來替可恩檢查。 攤開早報,火災新聞圖片已經刊出。 可恩記得她逃生時只看見門縫有白煙,沒想到幾分鐘已釀成巨災。 李志明打鑼似找前妻。 「這沒心肝的女人去了何處,這女人瘋了。」 可恩勸:「已經沒事,不用找她了,她十年未有放假。」 李志明頹然坐下。 可恩輕輕問:「可是叫媽媽來把我帶走?」 「不,不。」李志明張大嘴。 可恩低頭,「你看我,爸,走到哪裡,麻煩就跟到哪裡,先是害父母離婚--」 「不關你事,是我倆意見不合,」李志明毅然站起來,「雨過天青,否極泰來,不要再找她,你說得對,讓她開開心心放假,我們從頭開始,我替你另外找營地。」 可恩破涕為笑。 父女因禍得福,可恩肯定父親仍然愛她。 父家寬大舒適,設備與西方先進城市豪華公寓無異,大廈地庫有私家泳池及健身室,可是可恩沒有時間。 她急於參加學習。 可恩對張丹說:「我的資歷不夠,只能夠到這個營地。」 張丹一看,「不,你不適合。」 「為什麼?」可恩說:「你看,大同地區小學聘請暑期班英語教師,願以教授中文為交換條件,我正適合。」 「你可知大同在何方?」 可恩搖搖頭。 張丹取出地圖,「離北京四五個鐘頭車,在呼和浩特及包頭以東,是個小地方。」 可恩啊一聲,「你怕我不習慣。」 「你是城市人,那處沒有漢堡及超級市場。」 可恩抬起頭,「至少讓我試一試,我想證明我不是父母的包袱,這些年來我不住為他們製造麻煩,現在我改過自新,想爭口氣。」 張丹想一想:「在市內也可以爭氣。」 可恩攤了攤手:「市內?你看,清華大學建築系夏令營:參觀北京城新舊建築,設計新型四合院,歡迎各國建築系同學參加,名額有限……我夠資格嗎?」 張丹不語,嗯,高不成低不就,的確不好辦。 「我想體會農村生活。」 「大同又不至於是農村,地圖上找得到的地名不算過分偏僻,但是,你一定會覺得無趣。」 也難怪,可恩想,她的確一向叫人看低。 「請你替我報名。」 「問准李先生再說吧。」 「也好。」 晚上,張母對女兒說:「可恩怪可憐。」 張丹微微笑,「媽不如可憐自家女兒,李可恩吃膩了牛腰肉想嘗嘗菜根香而已。」 「那場火警……」 「的確嚇人,兩死二十傷。」 「可恩算命大。」 「的確是,她說是一塊西瓜救了她一命。」 「外國長大孩子真是怪怪,七情上面,毫不藏私。」 「這是她的優點,可是媽媽怎麼不稱讚我。」 「你最乖,又勤學又會養家。」 翌日,李老闆送她一隻金剛名牌手錶,張丹愛不釋手,十分感激。 她這樣說:「李先生,我一定好好為公司服務。」 李志明內心感慨,人家的女兒如此明敏乖巧。 他說:「你明年畢業,我這裡有職位等著你。」 張丹喜不自禁,「是,李先生。」 「可恩想去大同?」 「正是。」 「讓她去吸收一點生活經驗也好?」 「可要我陪著去?」 李志明想一想,「不,讓她獨自參與。」 張丹暗暗點頭。 她幫可恩添置日用品。 可恩的衣物統在火災失去,本來對時裝最敏感的她這時已經變得無所謂,任由安排。 她對張丹說:「今早才做噩夢,太陽曬到臉上,我以為火燒,嚇得哭出聲來。」 張丹惻然,「你這樣一說我更不放心,不如放棄大同之旅。」 「不,我想去增廣見識。」 「可恩,我自幼沒有父親,家母教書把我帶大,生活清貧,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共勉之。」 可恩喃喃說:「可憐的張丹,可憐的可恩,可憐的每個人。」 張丹握住她的手搖晃,「你父母都在世上,又有能力,可憐什麼?瞎說。」 「張丹,你若想來北美進修,可叫家父做擔保。」 「你要幫我美言幾句。」 就這樣說好了。 過兩日,可恩由司機炯叔開公司吉普車前往大同。 一路上加兩次油,忽然大雨,道路泥濘。 油站有年輕人想乘順風車,被炯叔一口拒絕。 可恩試探說:「反正有空位。」 炯叔搖搖頭,不作解釋。 後座擺滿可恩需要的乾糧、電器、衣物。 可恩想說:我只去四個星期,二十八天,一個月不到,何用整個軍隊的行李。 但是父親一貫以物質縱容她,溺斃她,以補償人力不足。 這個時候,可恩渴望見到媽媽。 平時總嫌她囉嗦,據母親說,可恩五六歲就會得敷衍,但凡媽媽多說幾句,她便「是,是」心不在焉地打發老媽。 母親越管她越想越軌,趁她搞離婚手續忙不過來,她像逃出囚籠的猴子。 已經來到懸崖邊緣,往下看,迷津深達千丈,心驚膽戰,現在想起來,像有一把利刃,在後頸磨來磨去,叫她渾身冒汗。 長途車坐得人腳步麻痺。 炯叔說:「車後有一壺熱咖啡。」 可恩說:「你也來一杯。」 「我不喝那個,我有熱茶。」 「炯叔是哪裡人?」 「我的家在山西。」 「可是一塊瑰麗的土地?」 他咧開嘴笑,「比起江南江北,那處比較貧瘠。」 可恩看向窗外,詫異問:「為什麼都是黃土?」 「戈壁的沙土一直往東南遷徙,國際專家與本地人才正設法應付。」 「啊。」 「在山明水秀江南長大的你,不知有這個大難題吧,黃沙已掩到有些鄉鎮的後門了。」 可恩忽然叫:「咦,火車站,為什麼不讓我乘火車?」 司機又笑。 「又是不放心,」可恩頹然,「對我沒有信心。」 「乘火車比較輾轉,得先往呼和浩特,再南下大同,時間只有更長。」 可恩不出聲。 車子終於抵達目的地。 炯叔下車一看,不禁搖頭。 可恩問:「什麼事?」 她也下車來,只見一間磚屋,粉牆上用藍漆寫著「大同第一小學」幾個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