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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張丹說:「真沒想到西方先進社會,聯合國十年來選為最理想居住城市,也有這樣多難題。」 日昇回應:「真叫你三思可是。」 關錦蟬問女兒:「可要留菜給田雨?這雞腿可以做一碗麵等他。」 可恩沒有回答。 她真的累了,喝了半碗湯眼皮都抬不起來,上樓咚一聲掉床上。 日昇與張丹告辭,跟著朱阿姨回家。 雪越下越大,景色像煞明信片上白色聖誕。 有人按鈴,原來是一位年輕牧師送田雨前來。 錦蟬力邀兩人進來喝碗熱湯。 「你倆還沒吃過飯吧?」 牧師搔搔頭,「三百多人吃過了。」 「街上有那麼多流浪兒?」 「隨時隨地都有這個數目。」 關錦蟬招呼兩個年輕人。 王牧師說:「啊,從未吃過這樣香的湯麵。」 錦蟬說:「可恩已經睡熟,可要叫她?」 田雨連忙說:「我明天再來見她,多謝阿姨善待我們。」 「那裡,可恩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年輕王牧師笑,「可恩朋友的朋友,即是我,也因此得福。」 那麼會說話。 牧師放下名片,「請關女士到我們教會來。」 錦蟬取出甜品水果。 牧師感喟:「街童對我說,他們有三個願望,均與名利與成就無關,一是天天有熱飯吃,二是有乾淨衣服穿,三是獲得尊重。」 錦蟬惻然。 他們大抵不知道,一步之差,可恩就會朝那條路走,剃刀邊沿,可恩被救了回來。 這時,田雨咳嗽一聲。 王牧師醒悟,「呵,對,田雨有話說。」 錦蟬奇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關阿姨。」田雨開口:「我想得到你同意,我可否與可恩做朋友。」 錦蟬感動了,特地帶了牧師上來作保人,正式徵求阿姨統一。 他口中「做朋友」即是外國人口中的約會吧。 她這樣答:「可恩尚未定性。」 牧師加一句:「我會管教田雨。」 關阿姨笑了,「年輕人正常社交,我沒有反對之理。」 田雨鬆口氣,如釋重負。 這時,王牧師向田雨使了一個眼色,「田雨,你好像還有話要說。」 錦蟬暗暗叫一聲糟糕,莫非他有案底,一顆心直沉下去。 田雨囁嚅說:「我離過一次婚。」 錦蟬一聽,反而輕鬆了,她看著田雨,難得這人願意坦白,倒底離婚不是稀罕事,她也離過婚。 錦蟬問她:「有子女嗎?」 田雨搖頭,「沒有孩子。」 錦蟬心想:那又好得多。 但是對田雨印象稍微打了折扣,對婚姻草率,一次之後難免還有二次,漸漸成為結婚專家。 是,關錦蟬也離過婚,沒有道理只准她離婚,可是每宗個案不同,當事人總覺得他本身情有可原。 王牧師這時說:「田雨的事我知道一二,他倆志向完全不同,摩擦漸多,生活痛苦,只得毅然分手。」 錦蟬想起,「可恩不是第三者吧?」 田雨說:「分居年餘,我才在大同認識可恩。」 「你同可恩又什麼地方投緣?」 田雨這樣說:「她有一顆皎潔的心。」 關錦蟬感動鼻酸,有人這樣讚美她的可恩,世上除出她的父母,原來還有第三個欣賞可恩的人。 王牧師輕輕說:「田雨,請說得具體一點,那樣虛無飄渺的形容很難聽懂。」 沒想到那秀麗的中年太太擺擺手,「我明白。」 牧師詫異。 關錦蟬說:「田雨,歡迎你來我家。」 兩個年輕人放心,他們站起來告辭。 「時間不早了。」 推門出去一看,大雪紛飛,足足尺餘深,深夜鏟雪車沒出動,牧師開的又是老爺車。 錦蟬取出車匙,「用我的吉普車吧。」 兩人道謝而去。 錦蟬關上門,上樓去看女兒。 可恩小小面孔一半露在被褥外,單純地仍然似十一二歲模樣,她輕輕撫摸女兒頭髮。 錦蟬也睡了。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鈴,原來是朱穗英。 她說:「大假人人休息,我無處可去,每逢佳節,特別淒苦。」 錦蟬笑:「還有我陪你呢。」 「日昇回學校去幫張丹做功課,」穆英寂寥,「可恩在家嗎?」 「一睡醒必定出去,你我同病相憐。」 她倆大笑起來。 「華文報社請人呢,你有無興趣採訪社團消息?」 「華文報章此類新聞實在太多。」 穗英說,「如果有條理地當義務報告--」 「穗姨早。」 可恩起來了,已經梳洗,穿上運動衫褲。 「穗姨一整晚都在這裡?昨夜我聽見有人談話。」 穗英問:「你一早就出去?」 話也沒說完,可恩在等的人已經來了。 錦蟬想:呵,她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什麼都從頭說起,有人愛聽,有人願意借出雙耳,何樂而不為,漸漸說的話不再有人要聽,配偶知道她想發牢騷,立刻避開,她在樓上,他退到樓下,她在地庫,他又走到書房,或是索性上街去竟日不返。 她知難而退,把話藏心裡,一顆心變得似鐵般硬,鉛般重,真是,有人願意聽,為什麼不說? 半晌,他倆推門進來,「媽媽,我們到圖書館去,不回來吃午飯。」 錦蟬揚揚手,「去吧。」 穗英站起來,「我們去游泳。」 「什麼?」 「社區中心新建暖水泳池用臭氧消毒,不知多先進,一試為快,喂,你我一定要自得其樂,苦中作樂,千萬不可窩在家中傷春悲秋。」 「哎,濕漉漉又要洗頭--」 「照去不誤。」 她拉著老友出門。 那一邊,可恩把車子駛到公園觀景點停下。 他們走到長凳坐下。 可恩問田雨:「你想說什麼?」 「我在美國東岸找到工作,將為移民部工作。」 可恩呵一聲,不用走半個地球去探訪他了。 可恩深覺幸運,又不想露出這份欣喜之色,不自覺說:「Oh really。」 田雨笑了,可恩教他用過這言不由衷的兩個字。 「放假我會來探訪你。」 「可恩,能否轉校?」 可恩為難,「我不捨得母親。」 「我明白,你考慮一下。 」 「我比別人特別虧欠媽媽,我想伴她度過這兩年,畢業後往東還是往西就難說了,需看何時有糧草。」 田雨看著她,「口角忽然像大人了。」 可恩輕輕地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這時,有一對年輕遊客走近,一看就知道是東洋人,打扮得一絲不苟,是對情侶,正在鬧意見。他們坐在隔壁一張長凳上低聲爭執。 雖聽不清楚,也知道不過是為著芝麻綠豆事。 --「為什麼嫌我破費?」 「買那麼多,怎麼抬回家?」 「又不用你操勞。」 「行李超重。」 「不用你管。」 可恩笑起來。 兩人不好意思,走到遠處去繼續爭吵。 東洋人問題不大,可恩覺得她與田雨有障礙。 可恩說:「不如你在西岸找工作。」 田雨意外,「全球經濟環境欠佳,我又不是頂尖科學人才,工作不好找。」 「那麼,繼續進修。」 「不,」他搖頭,「我不做職業學生。」 一連串不,叫可恩低頭,半晌她按住他的手,「我們別學日本人,我們不吵架。」 兩人去吃早餐,可恩把他帶到一家鬆餅店,一推開門,已經香得發暈,在小圓台坐下,各自叫了咖啡,可恩在餅上大澆楓樹糖漿,她勺了一羹送到田雨口中,田雨以為膩得無法下嚥,可是偏偏清甜可口,他吃了許多,駭笑說:「真不能天天吃,會變胖子。」 可恩笑:「媽媽怎麼講?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田雨伸出手去,「可恩,我願意等你。」 「是因為我有個好媽媽?」 「因為你年輕。」 「我比別的同齡女幼稚,你看張丹,比我懂事。」 「各有各優點。」 「畢業後我會跟著你走。」 「這是諾言,你需緊記。」 過兩日,田雨到東岸去了。 關錦蟬觀察了幾日,見女兒仍然上學放學,並無異象,才算放心。一次外出,她感慨地對穗英說:「現在好像也會考慮到母親的感受了。」 「恭喜你。」 錦蟬抬頭問:「這是什麼地方,我們為何來這裡?」 「這是一位老太太家居,她教授夏威夷土風舞,我帶你來跳草裙舞呢,既是運動,又是消遣。」 「我不跳。」錦蟬抗拒,「成何體統。」 「你再說一個不字,我丟下你不理。」 「跳草裙舞?」 「是,需扭腰顫臀,款擺雙臂,兼送秋波,都是你急要學習的基本功。」 錦蟬沉默一會,「你說得對,我情願跳舞。」 她伸手去按門鈴。 假期之後,張丹像開了竅,功課突飛猛進,她對可恩說:「都是日昇功勞,他幫我補習。」 可恩一本正經說:「在我們這裡,男同學若放時間心血幫你做功課,你得報答他,以身相許。」 「啊,」張丹以外,她留意可恩表情,看到她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你說笑。」 「千真萬確。」 「復活節他會陪我回家探親。」 「那多好,日昇還是第一次到北京。」 「可恩,你也一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