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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噓。」

  可恩不出聲。

  他倆走了。

  可恩回家與張丹合作收拾屋子。

  可恩把洗淨干衣取出折好,「張丹,要是心中真正懷念一個人,應該怎樣做?」

  張丹正在吸塵,聞言關掉機器。

  她取過軟布抹塵,窗外園子裡日焺正在幫忙倒垃圾,她輕輕坐下來。

  「誰?」她低聲問。

  「在大同認識的一個朋友。」

  張丹狐疑,「你在大同一共只逗留兩個月,那人是誰,我卻沒有印象,讓我想一想,那裡有一對年輕夫婦,他們不是本地人,還有誰?」

  「一個叫田雨的人。」

  「你們一直保持聯絡?」

  可恩搖搖頭,「石氏夫婦已經調走,此刻聽說在長安,通訊不便,我至今不知田雨下落,也許他留在大同。」

  「這是個怎麼樣的人?」

  張丹面色凝重,可恩彷彿是她的責任,她有衣物看顧她,只怕可恩自火坑出來,又跳進油鍋。

  她搜索記憶,就是想不起有田雨這個人。

  忽然之間,思維似油絲般鑽出,張丹衝口而出:「那個長得像鍾馗的年輕人。」

  「咦,都說他像鍾馗,你們見過鍾馗?」

  「不,是形容他外型威猛。」

  「他心細如塵。」

  「可恩,日出日落,忽明忽滅,人來人往,世事變遷,一站一站,像乘車一般,不停有人上車下車,到什麼地方去找先前的乘客?」

  可恩發呆。

  「他曾經坐在你身邊,你們曾經談得十分愉快,可是,你到了站下車,他在列車裡轟轟開出,你得去轉搭另一輛車或是另一艘船,他還留在你的記憶中,很好,那已經足夠。」

  「張丹,我們是現代人,通訊方便。」

  「不是找不找得到的問題,而是有無必要去找這個人,我也懷念小學同學楊儀與羅瑩,閒時想想兒時趣事,十分神往,尋人,大可不必。」

  可恩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這各西方都會的時髦女,立地生根,錯不了,那些短暫會晤,叫邂逅,過去了算數。」

  「叫什麼?」

  「邂逅,即偶遇,不經意未有計劃的碰面。」

  可恩還想說什麼,忽然看到窗外的日焺手舞足蹈,揮手叫她們出去。

  定睛一看,原來是下雪了。

  鵝毛般雪花緩緩自天空飄下,日焺奔著伸手去接,一邊叫張丹及可恩。

  張丹立刻開門去與男友會合,兩人在園子裡追逐,接著,鄰家幼童也跑出來看新雪,張丹著他們伸出舌尖黏雪。

  大同也下雪了吧。

  可恩沒有跟他們瘋,她靜靜坐下來。

  就這樣,呆在沙發上好久,直到張丹喘氣紅臉回來。

  「喲,還有家務要做。」

  可恩跳起來吸塵,張丹去開洗碗機。

  日焺開著四驅車過來,「出去吃火鍋。」

  張丹說:「我買了作料,我們在家吃。」

  「你看可恩一副納悶樣,我們出去兜兜風。」

  她倆穿上大衣。

  這時地上已有薄薄一層積雪,車子駛過,留下輪胎印子。

  張丹輕輕說:「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日焺笑,「這兩句又出自何經何典?」

  張丹答:「我慢慢說給你聽。」

  可恩往窗外看,大同下雪沒有?

  應該,緯度差不多的地方氣候也相仿,內陸只有更冷,孩子們面孔凍得紅紅,穿著臃腫的棉襖,可愛如年畫裡幼兒造型。

  他們有想念李老師嗎。

  還記得李老師用英文教的三小豬寓言嗎。

  「--可恩,到了。」

  「可恩,在想什麼?」

  他們一起吃意大利菜,可恩吃了很多。

  半夜,胃氣脹,不舒服,起來找藥,書房有光,她走近。

  聽見兩把聲音輕輕說話。

  「出門一里,不如家裡。」

  「回到家,感覺不同。」

  「往日只覺困家裡又悶又呆,今日才知家好。」

  兩個人嘻笑。

  可恩淚盈於睫,做夢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竟然聽見母親與穗姨的聲音。

  第七章

  既然是做夢也不妨,好歹得走過去與媽媽說幾句話。

  可恩推開書房門。

  書房裡的人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正是關錦嬋與朱穗英這一對好排擋。

  可恩微笑走近,「媽媽,穗姨。」

  「咦,是可恩,把你吵醒了?」

  她們伸手拉她。

  可恩把頭埋在母親手裡,這夢境何其真實,她流下淚來。

  只聽得穗姨說:「可恩變得又黑又實。」

  「不,有干又瘦才真。」

  「可是肩膀寬了。」

  「為什麼不說話?」

  可恩看見母親頭髮沒染好,露出絲絲雪白髮腳,她何嘗不是曬黑了,雙頰許多雀斑,笑起來眼角全是皺紋。但是,卻少了昔日愁容。

  可恩忽然想起那首歌:當你遇到逆境,你可以坐困愁城,但是我情願你跳舞。母親氣色這樣好,當然是跳了舞回來。

  即使是做夢,也代她高興。

  可是,這個夢好似比往日的夢略長略真。

  「過來坐下,」穗姨說:「聽日焺說,你都改過來了,現在足不出戶,同往日南轅北轍,又懂得收拾屋子……為何沉默?」門響,日焺進來,捧著買回來的宵夜,「我胡亂挑了粥粉飯面,」看到可恩,「可恩,她們回來了。」可恩這才發覺不是做夢,她強做鎮定,握住母親的手,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竟然客套地問:「玩得高興嗎?」關錦嬋也雙眼潤濕,「很開心很輕鬆,歐洲美不勝收,但是無論如何,家裡最好。」日焺把食物轉了碗取出。

  可恩盤膝坐在一旁,看著母親,很怕一眨眼她就會消失。

  她們把旅遊照片攤出來擺滿一地。

  日焺問:「為什麼不用數碼相機?容易儲藏。」

  「用照相簿也方便。」

  「乾脆擱小盒子裡,要看時整疊取出。」

  可恩縮在沙發裡不出聲,體內細胞好似逐一回暖,忽然,她打個呵欠,伸個懶腰,蜷縮在沙發上盹著。耳邊母親說:「咦,睡著了,奇怪,也不說話,也不吵鬧,像換個人似的,應當高興,但是見她長了靈性,反而傷感。」第二天醒來,可恩發覺自己還在沙發上,身體壓著一條肩膀,已經麻痺。她想起昨夜的事,連忙跑上樓去找母親,一看,睡房是空的,不禁失望。隨即聽見園子裡有人說話,可恩自露台看下去,原來是母親與園丁在商量不知什麼,她放假這段日子,園子荒蕪了。可恩鬆口氣,媽媽的確在家。

  以後可得好好珍惜她。

  她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梳洗更衣上學。

  在門口碰到母親,輕輕說:「今日下午沒有課,媽媽等我一起吃飯。」

  「穗姨會過來做沙鍋魚頭。」

  可恩把車開走。

  她母親目送小小車子離去。

  園丁掘地種鬱金香球莖,關錦嬋斟杯熱茶,坐在小客廳裡沉思。

  老朋友朱穗英來了,挽著一籃菜。

  錦嬋說:「可恩說會回來吃飯。」

  「呵,真是難得,那我得少放辣椒,他們土生兒不能吃辣。」

  錦嬋發呆。

  穗英張羅起來,一邊說:「昨晚我看一個電視清談節目,大開眼界,原來根據統計,英國此刻有三千五百萬個三十五歲以上的獨身女子,她們是寡婦或失婚或從來未婚,正尋找約會對象。」錦嬋放下杯子,哼一聲。

  穗英笑,「西方女子的確比較天真,其實不是沒有適齡男子,不過三十多歲的男人通常喜歡約會二十餘歲活潑無包袱青春女,你說可是?」錦嬋仍然唔一聲。

  「我早已放棄約會這件事。」

  她以熟練手法切好蔥姜,把大魚頭取出沖洗。

  「幸虧,還可以為孩子操心,苦中作樂,有個寄托。」

  關錦嬋感慨說:「你看,誰沒有誰不行呢,我毅然離家,滿心內疚,晚晚輾轉反側,擔心可恩,還以為她會燒通屋頂,可是你看,她反而清醒過來,井井有條,升上大學,由此可知,我全是瞎操心。」「你幸運才對。」

  「可恩天良未泯。」

  「聽日焺說,可恩完全擺脫陋習。」

  「是什麼導致如此巨大改變?」

  「還記得她五六歲是最喜愛粉紅色嗎,到了十二三歲,忽然全身藍黑,一年級又說班上男同學中與弱智兒班哲民最要好,過了一年,問起他,她茫然無頭緒。」錦嬋微微笑,「你呢,你可喜歡來自北方的張丹?」

  穗英開始炸魚頭,喳一聲,香氣四溢,她擱上鍋蓋。

  「喜歡有用嗎,不喜歡又有用嗎。」

  「張丹聰敏上進用功。」

  穗英說:「我喜歡可恩。」

  錦嬋哧一聲笑,「可恩有什麼好?」

  「家底清白,自小認識,又有妝奩。」

  「只有你看好她,偏心,其實她來自破碎家庭,個性孤僻,剛自深乙水(?這字怎麼拼?」)裡爬出來,尚未度過危險時期。」

  穗英歎口氣,「哪由得你我說什麼話,我們凡事僕心僕命全力以赴,尚有不妥,深夜關起門飲泣,怎可責罵,他們來到這個世上,又不是為著滿足那顆可憐的心。」

  錦嬋不停點頭,「看得那樣開又有這樣的智慧,差不多了,你會得到母慈子孝的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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