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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唉。」諾芹掛上電話。 每天都有這種新聞。 她到遊客區去散心,發覺路邊多了大堆小販檔攤。 噫,任何都市一窮,小販必多,你看孟買及馬尼拉就知道了,什麼都賣!故衣、食物、土產……擺滿一條街。 諾芹發覺本市最大百貨公司門旁有人擺賣十元三條的人造絲內褲,年輕男性檔主很幽默,把貨品結在繩上,嫣紅奼紫像萬國旗。 這個都會,淪落得院高計梁還快。 岑諾芹目瞪口呆。 她匆匆回家,找李中孚訴苦。 很明顯與中孚的關係拉近許多,過些日子,姐姐移民,更加需倚賴他。 中孚勸慰她,「別擔心,否極泰來,盛極必衰。」 「幾時?」 「下世紀初,一兩年後。」 「到時不靈,拆你招牌。」 「諾芹,我們去跳舞。」 「什麼?」 「反正天塌了你我又擋不住。」 對,不如尋歡作樂。 英國有許多跳茶舞的地方一邊吃豐富的下午茶,一邊跳華爾滋,多數是老先生老太太在散心,但也有年輕人,跳舞廳裝修豪華,可惜有點陳舊,諾芹就是喜歡那種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感覺。 「到什麼地方去跳舞?」 李中孚把她帶到一間酒館,為了在生意欠佳的時候招來顧客,他們開亮了燈,做茶舞生意,但是仍然只得一兩台人客,賠上四人樂隊,恐怕要蝕本。 樂隊很年輕,是一組室樂團,用古典絃樂,彈得熱情揚溢,一聽就知道是音樂學院學生,出來找個外快幫補學費。 諾芹很高興,上前與他們攀談。 互相交換了身份,大家都很吃驚。 「什麼,你是寫作人?晚上可要兼職做女侍?」 諾芹笑,「不,做清潔女工。」 彈大提琴的說:「這兩把小提琴來自茉麗亞音樂學校。」 諾芹嘎的一聲,這樣的天才不過在酒吧間娛樂茶舞時間,做文藝工作,有什麼前途,她駭笑拍胸口壓驚。 他們奏起一首情歌。 「這是什麼老歌?如此悅耳。」 「貝薩曼莫曹。」 「什麼意思?」 「西班牙文『多多吻我』的意思。」 諾芹怔住,大為讚歎。「李中孚,真沒想到你如此博學。」 李中孚啼笑皆非。 他倆在舞池中旋轉。 「你得好好發掘我隱藏的才華,我還是接吻好手呢。」 諾芹感慨萬千,是的,穿了,也只得像少年男女那樣,躲在家中溫存當節目。 今時今日,也許最受歡迎的是接吻好手。 白色的遊艇、紅色的跑車,全部還給銀行!除出接吻,還有什麼可做? 對了,還可以寫倍到寂寞的心俱樂部消遺。 他倆盡興而返。 第二天,諾芹撥電話到宇宙出版社找伍思本。 接線生遲疑片刻,「伍思本已經不做了。」 對方沒有再搭口。 這一意外可不小,「現在誰坐她的位置?」 「關朝欽先生。」 「好好!謝謝你。」她掛上電話。 岑諾芹發豈。 入行五年,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姓關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為什麼這個素來太平只不過略為虛偽的行業到了今日變成這樣刺激? 伍思本離職為什麼一點交待也沒有,嗤的一聲好此遇熱的水點,一下子化為蒸氣消失在空氣中。 諾芹百思不得其解。 是突然拂袖而去的吧,無絲毫先兆,做得那樣精神奕奕,興致勃勃,什麼都要改改改,變變變,舊的全部打掉,照她的藍圖重新建立新宇宙,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身後跟著一幫自己人,興奮得紫醬臉皮,以為已教日月換了新天:這下子可輪到他們威武了。 可是三數個月之後,忽爾下台。 又輪到另一批人上,這次這個,叫關朝欽,真是兵慌馬亂的時代,不知伍思本去了何處。 要記住這一幫人的名字,真不容易。 電話鈴響了。 「是岑小姐?我是關朝欽,宇宙負責人。」 噫,聲音更加器張。 「你好,久聞大名,如雷灌耳。」 不知怎地,關某非常受落,那樣虛偽的陳腔溫調竟能使這人舒服,其人之膚淺,可知二二。 「岑小姐,我們決定保留你兩個專欄。」 「謝謝,謝謝。」 奇怪,無比謙卑,岑諾芹卻做得非常自在,唉,生活逼人。 「俱樂部信箱非常受歡迎。」 「托賴,托賴。」 「漫畫小說收視率也不錯。」 收視率?這人可能來自電視台。 「請繼續交稿。」 「是是是。」 我喜歡保留有功的舊人,改革的意思是,拿更好的來代替不好的,並非拿我喜歡的來代替我不喜歡的,伍思本上任以來,丟掉不少原有的東西,改了又改,可是銷路江河日下,公司賠本,你說改得對嗎?」 岑諾芹噤若寒蟬。 怎麼搞的,竟像聽黨訓話似。 「大家明白了就好。」 「是是是。」 「開會時我會叫立虹通知你。」 諾芹意外,林立虹還在?這女孩子倒厲害,真人不露相呢。 她唯唯喏喏,掛上電話。 咄,換了一年前,早就一走了之,彼時宇宙不做去銀河,要不然到金星,有什麼大不了。 今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家都氣餒了。 諾芹咳嗽兩聲。 她打開讀者信: 「文筆小姐,請問,你與文思是否好朋友!你們答讀者之前,足否一起開會?」 是,還寫報告呢。 另外一封:「我結婚已經八年,以為生活就是如此,刻板、呆滯,上一代的人一直誇張平凡是福,我也願意相信,直至遇見了一個人,我們發展得很快,他吻我的時候,我全身痙攣,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與異性有肌膚之親,我想問你:我應該離開丈夫去享受這種愛與被愛的感覺嗎?」 讀者文筆奇佳,直逼艷情小說作者,甚至更好。 諾芹很感動。 她立刻答:「有孩子嗎,如果沒有,還等什麼呢,立刻開門走出去,即使只能維持一年半載,在所不計。」 答案一出,信箱另一半主持人破口大罵。 文思這樣斥責:「專門有一種傷風敗德之人,教人離婚,教人淫奔,像世上除出肉慾之歡,並無其它意義,並且把愛收窄到生理器官之內……」 諾芹只得扔下報紙。 那老女人恨她是因為她更受歡迎。 而且,她有男朋友。 她去電林立虹:「文思到底是誰?」 那女孩笑,「三分鐘前人家也剛問你是誰。」 「我請你吃飯。」 「文思還答應送我南洋珠耳環呢。」 「你可有答允?」 「當然不,我不會揭穿任何一方面身份,時時有憤怒的讀者要把佚名作者揪出公審,難道都舉手投降不成,我們需維護言論自由。」 失敬失敬,諾芹更加不敢小視這位林立虹小姐。 「作者互罵,你不覺得有辱報格?」 「唏,這叫筆戰,讀者最感興奮。」 最好滾在地下撕打,扯衣裳拉頭髮。 諾芹賭氣!「真不知你想吸引些什麼讀者。」 「所有讀者,他們是我們的米飯班主。」 口氣似紅小兵。 沒有年紀差距也有代溝。 「岑諾芹,繼續努力」她喊出口號後掛斷電話。 諾芹頹然。 這個時候,門鈐忽然響了。 諾芹去開門。 「咦,庭風,你怎麼來了?」 「有要緊事。」 她姐姐一進來,四處觀望,「嘩,似狗窩。」 扔下最新款的名貴手袋,點起一支煙。 諾芹立刻把她手中的煙摘掉,「此處嚴禁吸煙。」 庭風叉著腰,板起臉,「最近,你在寫些什麼?」 諾芹十分心虛,「你怎麼管起這些芝麻綠豆的事來,外頭局勢那麼緊張,聽說明年政府可能要換班子,你消息靈通,說來聽聽?」 庭風自手袋裡取出好幾本小並,問妹妹:「這些,都是你寫的?」 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大迭花花綠綠的小書,分別叫《歡樂之源》、《玉女私記》、《風流女學生》。」 庭風聲音變得十分生硬,「聽說,都是你的大作。」 諾芹大驚,「冤枉呀。」 「你看,筆名叫勤樂沁,這不是岑諾芹調轉來讀嗎,還說不是你?」 諾芹喊救命,「我怎麼會寫艷情小說?我連普通小說都沒寫好。」 庭風冷笑一聲,「難得你這樣謙虛,可是外頭傳得十分熾熱,都說是岑諾芹小姐新嘗試新作風,看樣子你得登報澄清。」 諾芹忽然冷靜下來,「確不是我。」 「我相信你。」 「是又怎樣,人總得生活。」 「生活還不致於那樣艱難。」 「一不能賒,二不能借,不是人人像你那般能幹,大把囤積。」 「不需要連皮帶肉贍送讀者吧。」 「外邊情況已經十分淒厲,一到這種情形,電影與小說黃色素大增。」 「不是你就好,你在專欄裡澄清一下。」 「姐,各行有各行規矩,我不會教你做生意,你也莫教我寫專欄。」 庭風走了。 她沒有把那些小書帶走。 諾芹拾起一本翻閱,意料之中,寫得並不好,每隔三頁,便生硬地加插一些經典場面,像是另一人所寫,與前文後理不甚吻合。 銷路可好?諾芹茫無頭緒,一定有賺吧,奸商們這才樂於嘗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