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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咦,李中孚,我們以前好似未曾如此暢談過。」 「以前你愛拉著我往外跑,哪裡有時間訴心事。」 諾芹承認:「是,以前天天有應酬。」 不是這個請就是那個請,有時一日走兩場,怕主人不高興,只得兩邊趕。 還得接受電台電視訪問,那最勞神耗時,出鏡三分鐘,準備三小時。 現在,這一切好似都靜下來了。 諾芹問:「市面會否復甦?」 「一定會。」 「你倒是比那些著名經濟學家肯定。」 「三兩年內一定有好轉。」 「中孚,我想對世界經濟加以研究,該從何處入門?」 李中孚似笑非笑,「馬克思的資本論。」 「什麼?」 「卿本佳人,不必理會世事,照樣吃喝玩樂可也。」 「豈有此理。」 「讓我來照顧你。」 那一夜李中孚很晚才告辭,時間過得飛快,叫他詫異,從前陪諾芹去應酬,一頓飯似一年長。 第二天,岑諾芹應邀到宇宙公司。 伍思本迎出來,「呵,大作家到了。」 好話人人愛聽,誰還理真假,諾芹笑起來。 「請到我辦公室?」 她關上門,「考慮得怎麼樣?」 「無心動筆,最好搭伊利莎白二號輪船去環遊世界。」 「說得好,現在,我可以把計劃說一說了吧。」 「請。」 伍思本鬆一口氣,「每期答一封讀者信,由你與另一位作者一起主持。」 「我不慣與人合作。」諾芹板起面孔。 「你倆不必見面,各有各做。」 「自說自話?」 「正是,我兩位作者,是想給讀者多一個意見。」 「另一人是誰?」 「神秘作者,筆名文思,我不會透露他的身份。」 諾芹又反對:「他在暗,我在明,不不不。」 伍思本立刻說:「你放心,他也不知你是誰。」 「我也用筆名?」 「肯不肯?」 諾芹反而鬆口氣,「計劃很有意思。」 「謝謝。」 大家不露面,意見可以比較放肆。 「對方是男是女?」 「無可奉告。」 諾芹真服了伍思本,做她那份工作也不容易。 「大祗也是女子吧。」 「我會把你的身份也守秘。」 「真的要那麼緊張。」 「這個安排會對讀者公開,好叫他們產生興趣。」 「可以救亡嗎?」 「不知道,編輯部盡力而為。」 她給作者一個信封,「這是第一封信,明天交稿。」 「我的筆名叫什麼。」 「他叫文思,你叫文筆吧。」 諾芹有點沮喪,「我們熬得過這個難關嗎?」 「同心合力試一試。」 「其它同事可有表示?」 「上月起已減薪百份之二十。」 「諾芹驚呼一聲。 伍思本也歎氣,「士氣遭到極大打擊,主要是多年來我們只聽過加薪,曾有一年拿一過五個月獎金,從來不知失敗滋味。」 諾芹搔著頭,「怎麼會想到有今天。」 「別氣餒,全世界如此不景氣。」 「可是,我們一向是天之驕子,怎麼把我們也算在內。」 「是,已經被寵壞了。」 諾芹無話好說。 「等你交稿。」 諾芹識趣地告辭。 另一位作者是誰? 也許就是伍思本,她不說,也不便點破她。 做一個寫作人,最好寫一本小脊便成名,以後吃老本,專門指摘人家妒忌他。 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諾芹的一支筆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寫些什麼好呢,繼續皮笑肉不笑,瞎扯一些不相干的題目,抑或發奮圖強,揭竿而起,反映現實。 兩者皆非她擅長,真正頭痛。 呵,入錯行了。 又不是沒受過正統教育,原本可以教書,或是到商業機構謀一職位,五年下來,當有成績,現在絞腦汁為生,忽然文思淤塞,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她輕輕打開信封裡的讀者信。 第二章 「親愛的──」 親愛的?諾芹想,真荒謬,我都不認識你。 親愛的俱樂部主持人:我已經結婚十年,有兩個孩子,一個九歲,另一個三歲,家境還算過得去,雇著兩名慵人做家務,可是上次到溫哥華度假,看到朋友家花園洋房佔地一畝,又有泳池,非常羨慕,回來後慫恿丈夫移民,他卻反對,我便悶悶不樂……」 諾芹瞪大雙眼。 這種毫無智能的信件,怎麼樣讀得下去!她用手撐住頭。 諾芹用紅筆大力批下:「虛榮!貪心!是這種人給女性帶來惡名。」 還幫這種人解答問題呢。 她將信件傳真到編輯部。 伍思本的答覆很快來了。 「意見不夠詳細,請至少書寫五百字。」 也好,索性讓這個人知道岑諾芹真實的想法。 諾芹痛斥她不學無術,外邊交給丈夫,家裡推給庸工,完全棄權,卻奢望有更舒逸生活,不勞而獲,還要希企得到更多。 從前,她這樣寫:「我一直不瞭解為什麼老式男人要看低女人,現在,我有點明白了。」 伍思本看了駭笑。 同事說:「會不會引起讀者反感?」 好一個伍女士,不慌不忙地說:「不怕,有噱頭。」 「喂,人家只不過艷羨一座游泳池而已。」 「不,你看仔細一點,這個女子的確不滿現實。」 「我也有同樣毛病。」 「我們正想叫讀者起哄。」 「譁眾取寵。」 伍思本承認,「是又怎麼樣,現在已經到達肉搏階段。」 「嘩,那麼難聽。」 「來,大家赤膊上陣。」 信箱正式登場。 與文筆剛相反,文思冷靜地諄諄善誘:「這位讀者,夫妻貴乎互相體諒,他不是不想移民,給你與孩子們更好的生活,也許,暫時尚未有能力……」 諾芹沒好氣,「這是哪處鄉下來的老太太。」 編輯部一共接了百多通電話,讀者迅速分成兩派,一派擁護文思,另一派站在文筆這邊。 三期之後,寂寞的心俱樂部成為最受歡迎的專欄之一。 宇宙許多同事大惑不解:「我們出生入死做頭條新聞,受歡迎程度竟然不及這無聊的信箱。」 「唏,世界幾時公平過,艷女裸照更意人注日。」 一日,諾芹正在回信,電話鈐響。 「諾芹?我是羅國珠。」 諾芹一聲慚愧,噫,是前任總編輯,人一走,茶就涼,她都幾乎不記得這個人了。 「出來喝杯茶。」 「我──」諾芹走不開,但,實在不方便說不,「好,能不能到捨不來,說話方便些。」 「半小時後見。」 諾芹連忙把信箱資料收起來。 羅國珠來了。 她一坐下來便開門見山,提出要求:「諾芹,我已在新聯日報上班,打理副刊,請賜一段散文稿,至少寫三個月,我倆相識一場,請勿叫我失望。」 諾芹惆悵地看著她。 新聯是二線報,銷路格局都與宇宙差一大截,不能比。 拂袖而去不要緊,但是去到更差的地方,就叫旁人難過。 「下星期交稿。」她口氣一如從前般權威。 「我──」 你不是想推搪我吧。 「我──」 「如果忙不過來,停掉宇宙週刊那段也罷,你看,自從我走了之後,他們搞成什麼樣子,喂,連南官夫人讀者信箱這種東西都借屁還魂呢。」 岑諾芹不敢說,她就是那條屍。 「宇宙還有什麼好寫,不如移師新聯,你我並肩作戰,我好好替你宣傳。」 諾芹斟上一杯薄荷茶,「大姐,你聽我說。」 「講呀。」 「我的工作排得密密麻麻。」 「多給你三天時間。」 諾芹提起勇氣,「不,大姐,我不打算寫新聯日報。」 羅國珠好像沒聽懂,愣在那裡。 「我想在宇宙守一守。」 「什麼?」 「目前不是東征西討的時候,你明白嗎?」 「我已同上頭說過岑諾芹會加入我們。 「大姐,你應當先與我說一聲。」 我以為──」她以為可以代朋友發言。 「恕我不能做這件事。」 「那麼,幫我寫一個月。」 「大姐,莫叫我為難。」 「我明白了,人情冷暖,我不怪你。」 「諾芹送她到門口 「祝你凡事順利。」 「我會成功」 羅國珠氣忿失望地離去。 兩個多月後,諾芹在報上讀到新聞,新聯日報結業。 心裡替羅氏的遭遇難過。 本來,東家不做做西家,現在,都沒有西家了,人,是應當有節蓄的吧。 諾芹覺得嚴冬好似已經來臨。 他們都是草蜢,不是螞蟻,不知熬不熬得過難關。 沉默一會,她取出讀者信件繼續工作。 「親愛的文筆,我是十八歲的女孩子,非常想紋身,以及穿鼻環,你贊成嗎?」 諾芹據實答:「十八歲已經成年,你的身體,你的選擇,請到合法衛生的故身館,怕痛的話叫他們先注射麻醉劑。」 這封簡單的信一刊出,四方八面衛道人士發起瘋來,通過教育團體攻擊文筆,寫信 到宇宙公司董事局要求開除文筆這個人。 諾芹也有擁躉,他們來信說:「反封建反約束,十八歲已經成年!」 文思怎麼答? 這老太太保守討好地說:「紋身很難脫掉,將成為你終身烙印,身體髮膚,受自父母,你願意人家以歧視眼光看若你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