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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她自嘲:都是因為還年輕呀,不懂得珍惜,好高騖遠,總覺得前面還有更好的在等著她。

  趁鎖上門,還可以天南地北那樣亂走,就得把握好時光了。

  出門之前,諾芹把公寓收拾乾淨,垃圾倒掉,同出版社交待過,留下庭風的電話號碼,她拎起背包就走了。

  感覺同十年前出去留學差不多,那時真是青春少艾,大把本錢。

  不知不覺,浪擲了寶貴光陰,現在的岑諾芹要吝嗇點才行了,再也不能像從前那般豪爽,時間真需留為己用。

  第二個十年再一過,只剩下黃昏啦。

  她打一個寒噤,在飛機上要一條毯子,緊緊裡住,預備睡覺。

  不知怎地,那班飛機上沒有孩子嬰兒,不覺得吵,中年人低聲交換意見,話題全與的數目字有關。

  後邊坐著一個奔喪回來的中年太太,與丈夫閒話家常。

  「已八十多歲,不用太傷心。」

  「不知怎地,明知人生終局一定如此,等事情真的發生,仍然像頭上被大鐵錘重擊一下,頭腦開花。」

  諾芹想,這位太太形容得真好。

  「理智上知道母親已不在世,可是,心理上卻無法接受。」

  「過三五年吧,那時,你會漸漸明白,老人已經去到另世界。」

  諾芹心裡說,是嗎,為什麼我到現在仍然不接受事實?

  去衛生間的時候發覺有乘客在讀她的小說。

  她想說:嗨,我是該書作者,不過已經太累,不想開口,回到座位,很快睡著。

  航程比想像中近。

  沒有人送,也沒有人接,出了海關,她用角子打公眾電話。

  「姐,到了。」

  庭風鬆口氣,「我與滌滌正心急呢。」

  「計程車需走多久?」

  「四十分鐘,車費在四十五元左右。」

  「稍後見。」

  她又找列文思。

  清晨,他不在家。

  諾芹留言:「已抵溫埠,不過需要休息,睡醒再同你聯絡。」

  她叫了一部車子,照地址駛去,空氣寒洌清新,諾芹連連深呼吸。」

  姐姐與外甥女站在門口歡迎她。

  庭風十分激動,與妹妹緊緊擁抱,滌滌一直跳躍,身型高大不少,也開朗許多。

  「總算來探訪孤兒寡婦。」

  諾芹不陪姐姐自憐,「屋子背山面海,環境太理想了。」

  滌滌帶阿姨參觀:「一共三層,五個睡房,四間浴室,地庫住工人。」

  室內泳池通往後花園,像荷裡活電影中佈景。

  諾芹微笑,真是好歸宿。

  「你看,在這裡寫作多理想。」

  「寫作只受才思影響。」

  「你住下來,四處活絡,也可以介紹人給我。」

  「嘩,叫我做聶小倩,你自己做姥姥。」

  梳洗後,又陪滌滌去參觀小學校。

  「呵才五分鐘車程,怎麼會有如此德政。」

  從前,累得快死了,還可以頂三日三夜,現在,嘴裡就不倦不倦,神智立刻昏迷。

  真不甘心,又覺不值,可是,又有什麼辦法。

  在客房裡也聽見電話鈴響,只是掙扎不起來。

  「是,諾芹剛剛到,在睡午覺呢,列先生,可需要叫醒她,稍後再打來?也好。」

  諾芹在夢中見到列文思。

  高大,好笑容,十分親切。

  他問她:「你這次來有什麼目的?」

  「找寫作題材。」

  「你不會失望,每一個華僑都有一個精彩故事。」

  「還有,見一見你。」

  「對我的期望,請勿過高。」

  諾芹的心一沉,「為什麼?」

  「小大學裡一個窮教授,同李中孚身份地位是差遠了。」

  諾芹愕然,「你怎麼知道有李中孚這個人?」

  「唉,誰不曉得。」

  諾芹怪叫起來。

  滌滌推醒她:「阿姨,阿姨,你做噩夢了。」

  諾芹緊緊摟住滌滌,「我沒事。」

  起來洗把臉,發覺天色已暗。

  屋裡統共只得一個女人,一個小孩,難怪庭風抱怨。

  諾芹陪滌滌做功課,發覺家課本子上的名字是岑滌。

  她走到一角,悄悄問庭風,「改了姓字?」

  庭風牽牽嘴,「我生我養我教,跟我姓也很應該。」

  諾芹抬起頭來,「孩子可會覺得這是人生中不可彌補的損失?」

  不料庭風生氣了,「是又怎麼樣,我生命中也有無限苦楚,說不盡的委屈,這世上有完全的人生嗎?沒有,我已盡量做得最好,不由你來挑剔。」

  「姐,我沒有那個意思。」

  「寫作人只會紙上談兵,忽爾戀愛,忽爾絕症,一下子又分手,不然就團圓,你懂什麼叫生活?憑想家滿紙胡言!」

  「嘩,乘長途飛機來捱罵。」諾芹大為不忿。

  庭風住了嘴。

  「好了好了,我像住在尼姑庵裡幻想街外花花世界,好了沒有。」

  「差不多。」

  「岑滌,這名字也很特別。」

  「一位滬籍家長笑說:滌滌要是開餐廳,可沿用從前著名的上海咖啡店第第斯一名。」

  「呀,DD'S。」

  庭風說:「我正想開一間茶室。」

  「你不如守著老本安全點。」

  「對,有一名列先生找你。」

  諾芹點點頭。

  「他是誰?」

  「維大一位教書先生。」

  「咦,稀罕,新發現,怎樣認識?」

  「是互聯網絡上的筆友。」

  「什麼,居然還有這種事?」

  諾芹微笑,「是,復古了。」

  「你們見過面沒有?」庭風似聽到千古奇事。

  諾芹答:「快了。」

  「他長相如何你還不知道,呵,我明白了,又流行肓婚啦,倒也好,先婚後友。」

  諾芹笑嘻嘻,「你講完了?我還有事做。」

  電話鈐響,是列文思找人。

  「醒來了?」

  「是,每次熟睡,都覺得壽終正寢實在是福氣。」

  「你的聯想力一向豐富。」

  「是,」諾芹自嘲:「可惜缺乏組織能力,不能將這些片段連接起來,成為完整故事。」

  「趁度假心靜好好構思。」

  拉扯已畢,二人沉默一會兒。

  諾芹先這樣說:「兩個寂寞的心俱樂部主持人將要見面。」

  「希望你不會失望。」

  「你也是。」諾芹甚為謙遜。

  「聽說你樣貌清麗。」

  諾芹咕咕笑,「有限,真正的美女不會從事寫作。」

  「氣質一定很好。」

  「多年爭取稿酬,已焦頭爛額,庸俗不堪。」

  言下之意,乃一無是處,請他多多包涵,屆時切勿失望。

  列文思問:「在什麼地方見面?」

  諾芹建議:「到府上可好?」

  「歡迎。」

  「明日上午十時,我準時拜訪。」

  「到我家來早餐:柚子汁、雞蛋煙肉、洋蔥牛肝、奶油窩夫。」

  「急不及待。」

  第二天,一早起來送滌滌上課,回來把整箱行李取出研究穿什麼服飾。

  庭風在一邊調侃:「大日子,筆友見面。」

  「我不夠衣服。

  「你不是自詡最懂穿衣之道嗎,簡約即美。」

  諾芹頹然,打開姐姐衣櫃找衣裳,綾羅綢鍛堆了一床一地,就是挑不出來。

  庭風警告:「時間到了,岑家女兒不遲到。」

  諾芹只得匆匆套上灰色凱絲咪毛衣長褲,配長大衣。

  「像學生。」但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替你叫車。」

  「我有國際駕駛執照。」

  「可是你沒有保險,我不會借車給你。」

  「真沒想到到了外國姐你會那樣刻薄。」

  「戴上帽子手套否則零件統統會結冰掉地上。」

  說得那樣恐怖,諾芹不敢不聽。

  她把地址交給計程車司機。

  那人一看,笑了,「小姐,這家人住給多利亞島,你需乘船前往。」

  「什麼?」

  「我載你去碼頭。」

  「需多少時候?」

  「下午一時你可以到達。」

  「不不,我趕時間。」諾芹著急。」

  「那麼,我載你去乘水上飛機。」

  「好,快,快。」

  司機十分機伶,立刻用電話替她訂座。

  諾芹想,成本那麼高昂,早知,叫他到庭風家來。

  空中觀光,風景美不勝收,令人心曠神怡,諾芹覺得值回票價。

  飛機降落,諾芹再叫車子前往列宅。

  真正堪稱有朋自遠方來。

  說得那樣恐柿,諾芹不敢不聽。

  她把地扯交給計程車司機。

  那人」看,笑了,「小姐,這家人住維多利亞島,你需乘船前往。」

  「什麼?」

  一我載你去碼頭。」

  「需多少時候?」

  「—午二時你可以到達。」

  「不不,我趕時間。」諾芹著急。

  「那麼,我載你去乘水上飛機。」

  「好,快,快。」

  萬水千山,終於到達目的地。

  普通小洋房,面海,與庭風家不同,在這裡,不止是觀景,可以步行到沙灘,空氣中洋溢著鹽香。

  諾芹四周圍巡視一會兒,走到門前,忽然發現一條小小斜坡路,有扶手裝置,通往大門。

  她一怔,跟若發現門口比平常寬大,並非標準尺寸。

  咦,通常這樣設計,是因為戶內有傷殘人士,輪椅需要通過。

  諾芹一愕,啊,他不會是……

  在門口,諾芹躊躇,即使是,他們仍然是談得來的好朋友。

  她鼓起勇氣按鈴。

  沒有人應,一隻黃狗搖搖晃晃走出來朝她搖尾,諾芹這才發覺屋門原來虛掩。

  「有人嗎。」她揚聲。

  有人高聲答,「你來了?」

  屋裡光亮寬敞,門口特別闊,諾芹心中已經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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