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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我們這一幫人,先成為財經專家,再學做移民專家,水準之高,其他城市無法比擬。」

  宜室說:「但是我一向喜歡寧靜平凡的生活。」

  「我如果有百萬加幣退休金的話,我也喜歡,誰愛留在這個功利社會天天鬼打鬼。」

  宜室笑。

  大家也都笑,一頓茶吃到此時為止。

  這三兩年來,全人類坐下就談這些,兜來兜去,還是回到原來話題。

  本年度盛行什麼大前提,各人心中有數。

  宜室習慣開啟信箱,方才上樓。

  一隻象牙白長方型信殼在等著她。

  信封上用英文寫著湯宜室小姐收。

  宜室的心一跳。

  呵這信殼這字跡她太熟悉了。

  只是沒想到有人居然十多年的老習慣不變。

  她把信拈一拈,這次裡面說些什麼?從前她收過上百封這樣的信,有時只有一句話,沒頭沒腦像「我看到月亮便想,在溫習的你,也沐浴在同樣月色下,便覺幸福」。

  後來那人卻把這些信全要了回去。

  少女時的宜室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惜,來得太容易了,便以為往後機會多著。

  但沒有。

  都沒有人再懂得寫信了。

  小琴來開門。

  「誰的信?」可見這信殼有多矚目。;宜室把信收進手袋,她不是個新派的母親,她希望她可以答:「我舊情人的信」,但英世保算得是情人嗎,她們年青的時候,戀愛就是戀愛。

  英世保那樣大膽不羈,也一直視湯宜室為矜貴的小公主,並沒敢越禮。

  故此浪漫美好的感覺直延伸至今日。

  宜室小心剪開信封,抽出信紙,英世保是那種仍然用自來水筆的人。

  宜室,他寫,側聞宜家說你或可能來溫哥華長住,方便時當可與我一聚。

  附著卡片地址。

  用了兩個可字。宜室直覺上有種蕩氣迴腸之感。

  「回來了?」尚知探頭進來。

  宜室嚇一跳,轉過身去。

  第三章

  「誰的信?」

  「舊情人。」宜室一吐為快。

  尚知馬上咧開嘴笑。

  「不相信?」

  「算了吧,你知我知,湯宜室根本沒人追,捏造什麼故事。」

  宜定為之氣結。

  尚知走到她身邊端詳她半晌,「老了。」他下結論,「再也變不出花樣來了。」他吻了愛妻的手一下,施施然走出房間。

  宜室看著尚知的背影,他即使長到五十歲,也還是個愣小子。

  宜室把信放過抽屜裡,過一會兒,又取出來,撕成八片,把碎紙扔掉。

  她不能解釋為何要這麼做,又覺得反應過激,忽然認為在一封無關重要的信上花那麼多時間十分不值,站起來,推開椅子,便揚聲叫小琴。

  小琴出現:「是,媽媽。」

  「過來我身邊。」

  女兒就是這點好,大到這樣,宛如小大人了,仍然可以依偎懷抱。

  小琴等著母親吩咐,但宜室沒有出聲,過半晌,她才說:「手續辦好的話,便要與你退學。」

  「我有心理準備。」

  「那就好。」

  「我還要學中文嗎?」小琴喜孜孜的問:「一向最怕背書。」

  宜室一怔,她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可見有許多細節有商榷的必要。

  以前見女朋友嫁了洋人,生下混血兒,又住在外國,卻苦苦逼那黃頭髮的孩子讀上大人、孔乙己,便覺得好笑,現在,她要不要小琴放棄中文?

  宜室終於答:「你父親是教育家,問他好了。」

  宜室不擔心小琴,但瑟瑟呢,將來這孩子勢必完全不懂書寫閱讀中文了。

  宜室一陣惘然。

  晚上,李尚知安慰她,「人家批不批你做外國人還是懸疑,平白先操了心,多划不來。」

  他學了乖,沒把他與三叔之間的對白抖出來。

  宜室在床上轉個側,「你想不想去?」

  「你去哪裡,我便去那裡。」尚知回答得很簡單。

  宜室很瞭解他的意思。

  每隔一段日子,李尚知便代表大學外出開會,他一走,宜室便惘惘然,拿了手袋忘記鎖匙,老像少了什麼似的,晚霜也不高興擦了,電視也不大看,晚上與女兒胡亂睡了算是一天。

  感覺非常難受。

  待尚知回來,問起他,也一樣,無心開會,只看著表想回酒店打長途電話。

  最後宜室不得不感慨地承認,他倆算是恩愛夫妻。

  每次尚知都說:「我永遠不再會一個人旅行。」

  但公事公辦,宜室的工作也不輕鬆,她不是常常拿得到假期跟著走。

  宜室忽然說:「委曲你了。」

  尚知一怔,「話從何來?」

  「要你從頭開始找新工作,」宜室笑,「不過,李尚知教授一定不輸給外國人。」

  尚知覺得宜室有時天真得似一個小孩子,不禁暗暗歎氣。

  一言提醒了他,第二天,他立刻聯絡上機械工程系的倪博士。

  他也不打算客氣,開門見山的說:「倪博士,聽說你在多倫多當過一年客座講師。」

  「八五年的事了。」

  「情況如何?」

  倪博士只是笑。

  李尚知拍一拍額角,情況若是大妙,人家就不會回來。

  果然不出所料,倪博士說:「寧為雞口,莫為牛後。」

  「職位還容易找嗎?」

  「要看機緣巧合,全世界好的崗位都難找,你我在華南已有十多年功力,算是開國元老,待遇不錯,怎麼,想到別處發展?」

  李尚知笑答:「有這個打算。」

  「那麼去之前,就該預先應徵申請職位。」

  「謝謝你倪博士。」

  李尚知當然明白。

  宜室辭去工作,有一千樣事可以消磨時間,而且都為社會認可。

  他呢,他能不能夠這樣輕鬆?恐怕不可以,一個正在盛年的大男人坐家中無所事事,不愁衣食,也怕悶死。

  真是棘手。

  尚知想起新婚不久,小琴剛出生,他自理工學院離職出來,大約有半年時間賦閒在家,那種滋味,若非親身經歷,難以想像。

  這件事原本早已淡忘,此刻卻幽幽鑽上心頭,李尚知不想再經歷類此惶恐。

  那一段日子,他只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心特別怯,面孔特別木,手腳特別軟。連書都看不進去,也不想與嬰兒親近。

  看見宜室一早辛勞地出去上班,內疚得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等她下班,更加難受,六個月就使李尚知老了十年。

  幸虧宜室一點怨言也沒有。

  宜室那時年輕,吃了苦也不知道,待明白過來,苦頭已成過去,也只得作罷。

  往後夫妻倆對這段不愉快的日子一字不提,故意要將之從記憶中剔除,也做得很成功,但是今天李尚知卻把細節一一都想起來。

  宜室不是一個健忘的人,是手頭那筆遺產壯了她的膽子,真不知橫財是幫了她還是累了她。

  當務之急,李尚知立刻把他們兩人共有財產算一算,連他的公積金在內,數字不算難看,他這才鬆出一口氣,沒想到一輪混戰,居然也掙下一點積蓄。

  那個下午,李尚知親自用電腦寫了好幾封信到加國各大學去探路。

  雖沒有朋友,也有相識,他的人緣不錯,應當很快會得到回音。

  回家途中,尚知買了一份溫哥華太陽報以及一份多倫多星報,交予宜室。

  瑟瑟問得好:「有沒有月亮報?」

  小琴附和:「對,為什麼從來沒有月亮報。」

  宜室取起報紙,匆匆翻閱,到了買賣樓宇一欄,便停住不動。

  民以住為天,穿什麼吃什麼反而有極大的伸縮性。

  「媽媽,為什麼外國人的報紙都叫凱旋、時報,而我們卻有成功很、光明報。」

  宜室拾起頭來,「各處風俗各處倒嘛。」

  她撥電話,接通了便與對方談起來,兩個女兒見她忙,便去看電視。

  「玲玲,你是買房子專家,全世界大城市都置了產業,」宜室笑,「我有事情教。」

  那位太太也笑,「豈敢豈敢,別打趣我。」

  「打個譬方,在溫哥華買房子要注意什麼?」

  「還不是同這裡一樣,地段分貴賤,地皮尺寸千萬要合標準,否則難以轉手。。

  「一二O英尺乘三十三英尺是不是?」

  「你看,你都知道,還來套我口風。」

  宜室笑,「那些房子的圖樣美得叫人心悸。」

  「是,而且仍然不貴。」

  「對,買得起。」

  兩位女士談得投機,你一句來我一句去,對答如流,眉飛色舞。

  「如果要看得到海景,價錢還是不便宜。」

  「可是到了那邊。交際應酬勢必大減,在家的時間比較多,對著湖光山色,心情寬朗舒暢。」宜室說。

  「那就要看個人的經濟情形了。」講得實情實理。

  宜室見對方這麼熱心,索性閒聊幾句,直到尚知探看她,做一個扒飯的姿勢,她才放下電話。

  尚知笑說:「女性說起電話來,電話會融化爆炸。」

  宜室忽然想起副刊上有位專欄作者,每隔十來廿無,就必撰文慶幸本市電話收費廉宜,說得雖嫌瑣碎,卻是真象。

  到了外國,要與舊友談天說地,卻不是這麼簡單的事了,要付出昂貴的代價。

  尚知看見宜室發呆,用手推她一把,「說的是什麼國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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