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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小琴出門去請客人。 電話鈴又響,這次宜室去侍候它。 那邊有一秒鐘靜寂,宜室立刻知道是誰。 瑟瑟過來,「是不是找我?」 「不,不是找你,瑟瑟請幫忙擺檯子。」 電話另一頭傳來笑聲:「我還想請你吃飯。」 「今天要與孩子一起。」 「那麼,飯後我過來接你散心。」 宜室十分想出去走走,「好,九點正如何?」 「哎呀,糟糕,你不再逃避我,可見在你眼中,我已貶為普通人。」 宜室笑:「有沒有空嘛。」 「今晚,本來我想提出私奔。」 啊,小時候已經試過了,宜室感慨萬千,休再提起。 「我準時到。」 宜室緩緩放下電話,耽會兒要好好把身上油膩洗刷乾淨。 小琴碰地推開門,「媽媽,何太太不舒服。」她神色驚惶。 「什麼事?」 「她肚子痛。」 「我的天,小琴,你守著瑟瑟,別離開她,我過去瞧瞧,對了,小伊莉莎伯呢?」 「她在哭,媽媽,我跟你過去。」 「不行,瑟瑟不能一個人留家中。」 「她老氣橫秋,大人一樣。」 宜室無奈,「法律上十二歲以下的孩子一定要保姆陪同。」 「荒謬,學校裡有人十一歲就懷孕。」 「小琴,我們慢慢才討論這個問題。」宜室摘下圍裙。 她抓起絨線披肩,搭在身上,過去看何太太。 情形比她想像中危急。 何太太躺在沙發上,豆大汗珠自額角沁出來。 宜室一手抱起伊莉莎伯,附下身子,「不要怕,有我在,」自己也嚇一跳,不知道這等豪氣從何而來,「哪一個醫生,哪一間醫院?」 「聖三一。」 「好,我馬上送你去,比叫救護車省一程,你可撐得住?」 何太太咬緊牙關,「可以,宜室姐,你扶我一扶。」 可憐的母牛。 宜室忽然落下淚來。 幸虧這時小琴拖著瑟瑟過來,一個取門匙,一個找大衣,宜室把伊莉莎伯交給小琴。 「我們一起去醫院,來。」 五個女人擠上車子,宜室開動引擎,一下,兩下,沒有下文,宜室伏在駕駛盤上,上帝,她說:請幫我們忙。 終於打著了。 車子一個箭步飛出去。 小琴在後座抱著何太太,那女子忍不住呻吟,宜室集中精神開車,這十五分鐘的車程似有一世紀長。 瑟瑟在前座緊緊摟住伊莉莎伯,像一對受驚小動物。 車子急停在醫院門口。 宜室跳下車去,拉住一名護理人員,「快,有人要生孩子。」 那人瞠目而現。 宜室求他:「情況危急,快一點。」 小琴自母親身後叫,「媽媽,講英文!」 宜室這才發覺她一直在說粵語,連忙改口:「是早產,請跟我來。」 護士從這裡接手,宜室幾乎癱瘓,剛才的力氣,不知消失在什麼地方。 她與三個女孩子坐在急症室門口等,越坐越冷,大家摟作一團。小小伊莉莎伯決定要哭一會兒,伏在宜室懷中抽噎。 宜室非常非常感慨,什麼叫落難?這就是了,在陌生地頭,沒有一點點勢力,沒有一點點威風,小老百姓就是小老百姓。從前,說什麼都有一大堆親戚朋友,平時再冷嘲熱諷鬼打鬼,到危急時還不是前來接應,此刻像魯賓遜飄流記,還拉扯著幾個孩子。 護士出來了,滿面笑容,宜室放下一顆心,知道何太太無礙。 護士看看一堆女孩子,「都是你的嗎?」怪羨慕地。 宜室問:「母子平安?」 護士點點頭,「只得兩公斤,小小的,像一隻貓咪,早了一個月出世,現放氧氣箱中。」 小琴振作精神,「我們可以探望那母親嗎?」 「對,」瑟瑟也問:「是男孩是女孩?」 「男孩子。」護土答。 「來,」宜室說:「伊莉莎伯,你添了名弟弟,身為大姐了。」 她們跟進病房,何太太虛弱地躺在床上。 宜室拍拍她的手,「你好好休息,明天再來看你,你瞧,女性多偉大,進來時一個人,出院時兩個人。」 何太太微笑。 「伊莉莎伯由我們照顧。」 她點點頭。 宜室浩浩蕩蕩的把車子開回去,兩個小的已經睡著,小琴仍有精力,她問:「媽媽,你會接生嗎,倘若何太太在車中生養,我們怎麼辦?」過一會兒她又說:「原來會這樣痛苦,一點尊嚴也沒有,真不敢相信英國女皇也生孩子。」 宜室知道這件事給小琴很大的衝擊。 車子到了家,宜室吩咐,「小琴,你快點進去,做兩杯熱巧克力喝,我停好車馬上來。」 女孩子們進去了,宜室熄掉引擎,正要下車,忽然聽見一把低沉的聲音說:「你好。」 四周圍漆黑,宜室已經累極倦極,神經衰弱,因而尖叫起來。 「喂喂喂,」那人連忙打開車門,「是我,宜室,記得嗎,你約我來的,晚上九點。」 「世保。」 「發生什麼事?」 「世保,現在什麼時候?」 「十點半。」 「你在門外等了多久?」 「一個半小時,九十分鐘,我凍得差點成為冰棒,又擔心得要命。」 「對不起世保。」 「算了。」 「我們飛車送孕婦入院。」 「為什麼不通知我?」 「我單獨可以勝任。」宜室微笑。 「多麼勇敢,可惜犧牲了我。」 宜室下車,笑問:「吃飯沒有?」 「飢寒交迫。」 「我們也餓著,進來吧。」 「謝謝熱誠的招待。」 宜室再三向他道歉。 英世保恍然若失,忽然之間,宜室不再彷徨迷茫,不再憂鬱消沉,不再坐立不安。 她好像終於找到一個舒服的位子,蹲下去,再不打算起身。這不再是他認識的湯宜室。 在他心目中,宜室的大眼睛永遠含著淚光,每次出來看到他,總是煩惱的問:「世保,叫我怎麼辦,你說,我應該怎麼辦。」她視他為英雄,讓他作主。 一直到食物市場的偶遇,宜室面孔上還有少女的躊躇以及不安。但剎那間,這一切都消失了。 今夜她疲倦緊張,但充滿自信。 宜室遞小杯拔蘭地給他,「世保,來,擋擋寒氣。」 三個小女孩瞪著他。 英世保挪一挪身體,「你們好。」 小琴邊喂伊莉莎伯邊用英語問:「尊駕是哪一位?」 「令堂的好友。」 小琴又問:「你可認識家父?」 宜室連忙說:「都上樓去休息吧,今天不好過。」 小琴使一個眼色,「你也是,母親,早點送客休息。」 她們上去了,宜室才坐下來用晚餐。 兩人沉默著,這算是蕩氣迴腸嗎,宜室暗問。 過了很久,英世保才說:「看得出你愛這個家,事事以孩子為先。」 「是,先是配偶,再到女兒,我自己?隨便什麼都行,殘羹冷飯不拘,蓬頭垢面亦可。」 「值得嗎?」 「我不問這樣的問題,我愛他們。」 「可是,宜室,那個倔強美麗的小公主呢。」 「像一切人一樣,她長大了,看清楚。世保,請看清楚成年的湯宜室。」 「我還以為今夜我們可以私奔。」 「那麼,誰洗碗?」宜室微笑。 英世保鼻子一酸,握住宜室的手,放在臉旁。 「世保,日月如梭,你剛才已見過小琴,我女兒都那麼大了。」 英世保破愁為笑,「你的語氣似八十歲。」 「你卻只像廿多歲。」宜室溫和的說。 「對別人,我也很精慧老練。」 「我相信。」 「那人,他根本不如我。」 宜室要過一會兒才知道世保指的是李尚知。 「表面條件我勝他十倍。」 宜室不出聲。 隔一會兒,英世保輕輕鬆開她的手。「下次再談?」 宜室笑,「世保,二00七年再來約我。」 世保悻悻然,「我或許已經結婚了。」 「那豈非更妙,你背妻,我叛夫。」 「但是你愛那個酸書生。」英世保到底意難平。 「謝謝你那建議,你令我身價信心培增。」 「有什麼用,你情願留下來洗碗。」 宜室衝口而出:「可是我勝任呀,世保,我已經過了探險的年齡,不是不願付出代價,而是自問達不到你的要求,徒然令你失望,到頭來,連一段美好回憶都毀掉。」 宜室淚光閃閃,英世保連忙擁她入懷。 宜室嗚咽問:「仍然是老朋友?」 「永遠。」 她送他上車。 英世保又換了車子,鮮紅色的卡地勒。 一直到它在轉角處消失,宜室才回轉屋內,鎖上門。 她倒在床上就睡熟。 夢裡不知身是客,宜室迷迷糊糊返到舊居,打開門,看到女傭人迎出來,「太太,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會回來。」可笑夢見的不是舊情人,而是舊幫傭。 「媽媽,媽媽。」 宜室鼻端嗅到咖啡濃香,睜開眼睛,只見小琴端著盤子,上有果汁吐司,好一份早餐。 「天已經亮了?」 「他真是英俊。」小琴問非所答。 宜室微笑,呷一口橘子水。 「他的車子也漂亮,叫哀多拉多,我查過了,那是南美洲傳說中的黃金國。」 是的,相傳人們紛紛前往尋找這個不存在的幻想之都,傾家蕩產,在所不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