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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說到頭,太嬌縱了,都沒有正式做過全職主婦,在寫字樓,又有一隊人服侍,後生秘書司機成群,你看現在,」宜室伸出一雙手,「只剩我同十隻手指。」

  白重恩說:「我替你找個幫工。」

  「有呀,日本人來剪草,尚知負責洗車,連瑟瑟都學習整理房間,比開頭已經好得多。」

  「那麼每星期六你放自己一天假,出來走走。」

  「我不會開車。」

  「學,我來教你。」

  「我真正無能。」

  「胡說,你所懂的在此地一時無法施展而已。」

  宜室苦笑。

  「你看,這端是個鳥語花香的城市。」

  宜室答:「可惜不是我的鳥不是我的花。」

  白重恩雖是混血兒,也聽懂了這話,「但,你的故居也不過一塊殖民地,你根本沒有國籍,宜室,你是一個這樣聰明的知識分子,為何不設法適應你的新家。」

  宜室見白重恩說得這麼率直,可見是真的把她當作自己人,更加憔悴。

  「當然這是你的花你的鳥,三年之後,你唱了加拿大國歌,就成為加拿大公民。」

  宜室握著杯子不出聲。

  「思念的感覺是浪漫的,」白重恩微笑,「但不能把所有時間沉湎下去。」

  「你的口氣同宜家如出一轍。」

  「所以她派我來呀。」

  「你同宜家兩人構造特殊,樂天知命,可以到處為家。」

  「你藉家務來逃避是不是?何用做得一塵不染,」白重恩四處打量,「天亮做到天黑,你也就不必放眼去看新世界了。」

  宜室暗暗吃驚,好一個聰明伶俐玻璃心肝水晶肚腸的人兒。

  「你要給自已一個機會。」

  宜室吸一口氣,點點頭。

  白重恩笑,「我得走了。」她留下一張卡片,「有空打電話給我。」

  宜室送她到門口。在異鄉,見過兩次面,已經算是知己。

  從前上班,天天與要好的同事閒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暢所欲言,並不特別珍惜,說完即散。

  宜室忽然知道她錯在哪裡:她高估了自己的適應能力,低估了自己的敏感度。

  宜室沒有做飯,在後園沉思到黃昏。

  鄰居太太嘗試過與她打招呼,見她總是匆匆避開,也就不再去貼她的冷臉,自顧自晾衣服。

  小琴早已習慣母親的憂鬱,放學回來,自冰箱取出現成的漢堡牛肉,送進微波烤箱。

  又把衣服自干農機取出,逐件折疊。

  因為小同學都這麼做,小琴完全認同這種生活方式。

  「媽媽,星期六下午我去看電影可好?」

  「同誰去?」

  「同學。」

  「瑟瑟呢?」宜室問。

  「在房裡,她今天受了刺激。」

  「發生什麼事?」

  「有人侮辱她。」

  宜室霍一聲站起來。「誰?」

  「是一個同學,他問瑟瑟,是否每個支那人都開洗衣店,又問她父親是否開洗衣店。」

  宜室臉上一下子失去血色。「那同學是白人?」

  小琴答:「想必是。」

  宜室提高聲音,「瑟瑟,瑟瑟,你下來。」一邊蹬蹬蹬跑上樓去。

  只見瑟瑟坐在書桌前。

  宜室把她身子扳過來,聲音十分激動,「不怕,瑟瑟,我明天同你去見老師,務必要討還公道。」

  瑟瑟卻明快的說:「不用了媽媽,我已經教訓了他。」

  宜室呆住,「什麼?」

  「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告訴他,這是支那人給他的禮物。」瑟瑟愉快得很。

  「你沒有!」

  「我有。」

  宜室瞪大雙眼,看著瑟瑟笑嘻嘻的小面孔,發覺孩子比她強壯堅決,已學會保護自身,爭取權益。

  「他有沒有受傷?」宜室急問。

  「沒有,不過下次,一定叫他流血。」瑟瑟磨拳擦掌。

  「我的天。」

  尚知站在門口,全聽到了,哈哈大笑,「宜室,孩子們的事,孩子們自去解決。」

  「這是種族歧視。」

  「我不認為如此,幼童口無遮攔,專門愛取笑他人特徵,譬如單眼、禿頭、赤足,並無惡意,你別多心。」

  「就這樣算數?」

  「人家家長不來控訴我們暴力,已經算是運氣。」

  宜室發覺尚知語氣平淡。什麼,他也習慣了?他也默認他鄉為故鄉?

  宜室發覺她像是流落在另外一個星球,家人統統變為異形,思想與她不再共通,她退後兩步,背碰在牆上。

  尚知說下去:「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對了,今天晚上吃什麼?」

  宜室孤獨地回到睡房,對牢鏡子問;「湯宜室,你這一生,就這麼過了嗎?」

  尚知在她身後出現,把一杯牛肉茶與一碟子餅乾遞給她,「你不是最最嚮往這種平凡安逸的生活?」

  宜室歇斯底里的笑出來。

  「你應該來大學看看我們的實驗室,設備不錯。」

  宜室笑夠了,歎一口氣。

  「以前你一向對我的研究有興趣。」

  以前李尚知是副教授,此刻他只是人家助手。

  「你不是對我沒有信心吧。」

  宜室顧左右言他,「我打算重新學車。」

  「那得先出去買一輛自動排檔房車。」

  「今夜不,我累。」

  「你不是疲倦,你是害怕。」

  「尚知,不要再分析我的心理。」

  尚知沉默一會兒,跟著也改變活題:「星期天我請賴教授午膳。」

  宜室沒有反應。

  「你準備一兩個菜吧。」

  誰知宜室炸起來,「我不是你的奴隸,李尚知,我不受你指揮,這是我的家,我是主人,你要同誰吃飯,請出去方便。」

  尚知發呆,「你不想認識新朋友?」

  「我已經認識夠人了,不勞費心。」

  尚知反而有點寬慰,至少她肯同他吵架,相罵也是一種交流方式,打破三個多月來的冰點亦是進步,表示湯宜室願意嘗試破繭而出。

  宜室用手掩著臉,「我想靜一靜。」

  辦不到,她才不肯低聲下氣捧著雞尾酒招呼丈夫的上司及上司太太。

  李尚知是李尚知,湯宜室是湯宜室,兩個人經濟獨立,毫不相干,沒有轇轕。

  星期六,宜室一早就起來了,日短夜長,天色昏暗,但她仍同小琴說:「陪媽媽到城裡逛逛。」

  小琴說:「就快下雨了。」

  「小孩子怕什麼雨。」

  小琴略為不安,「我約了人看電影,記得嗎?」

  原來如此。

  宜室還不經意,「看午場?」

  小琴轉一轉手錶,「我們先去圖書館。」

  門鈴響,李宅不大有訪客,這該是來找小琴的。

  小琴去開門,站在門口與同學說話,冷空氣撞進屋子,宜室高聲說:「請你的小朋友進來坐呀。」

  小琴讓開身子給同學進來。

  宜室一看,呆在當地,動彈不得。

  那是個身高近180厘米的年青人,亞裔,英俊,一頭濃密的黑髮,神情靦腆,叫聲「李太太」。

  宜室過了三分鐘,才弄明白,這是她女兒的男朋友。

  男朋友!

  十三歲交起男朋友來,宜室不禁伸手去掩住張大了合不攏的嘴。

  西岸陽光太過充沛,花兒過早成熟,才這麼一點點含苞欲放,已經有男孩子找上門來。

  過半晌,宜室聽見自己問他們:「你們倆到哪裡看戲?」

  她震盪過度,聲音難免緊張。

  「街角的奧典恩戲院。」

  「你叫什麼名字?」

  「查爾斯,李太太。」

  「你姓什麼?」

  「林。」

  「你是中國人?」

  「中國桂林人。」查爾斯笑了。

  小琴還來不及開口,宜室又問:「你們是同學?」

  「我比小琴高三級。」

  「你幾歲?」

  「媽媽,」小琴說:「我們時間到了。」

  宜室彷徨的看著女兒。

  她們不需要她,她們完全自主,宜室心都涼了。

  小琴安慰母親:「查爾斯已十五歲。」

  「啊,你們幾點鐘回來?」

  「回來吃晚飯。」

  小琴穿上大衣,打開門,查爾斯禮貌的說:「再見,李太太。」與小琴雙雙離去。

  留下宜室手足無措的站在客堂。

  她隱隱約約聽見小琴說:「對不起她問了近千個問題。」

  查爾斯笑答:「所有的母親都如此,我很明白。」

  小琴代母親致歉!

  宜室怔住,她失態了嗎,她令女兒失望?

  正確的態度應該如何,難道,到了今天,她才要開始學習做母親?

  宜室取過大衣,緩緩套上,屋裡沒有人,瑟瑟隨父親出去吃午飯,宜室決心到城裡走走。

  她帶著一張地圖。

  公路車駛了近一小時才抵達市中心。

  她找到汽車行,選中一輛標域,取出支票部。

  車行職員問:「全現金?」

  宜室點點頭。

  職員羨慕地說:「金錢不是問題?」

  宜室答:「沒有問題。」

  「幸運的你。」

  宜室把支票遞給他。

  「告訴我,」那個外國人說:「我們的一元,等於你們六元,為什麼,為什麼,你們比我們有錢?」

  宜室想一想,「剛才你說了,我們幸運。」

  職員呆了半晌才說:「下星期三車子會送到府上。」

  「謝謝你。」

  宜室截了計程車往羅布臣街,邊逛心裡邊說:把這裡當彌敦道好了,聽見嗎,彌敦道。但始終無法投入。

  還沒走到一半,天就下雨了,冰冷的雪珠兒撲面,宜室吃不消,躲進一間食物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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