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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季莊訝異道:「之之你好像有感而發。」

  陳開友聞聲過來問:「陳知回來沒有?」

  季莊也問:「我兒子倒底在哪裡?」

  「那麼高那麼大的小伙子,何勞父母擔心。」

  陳氏夫婦想一想,也是對的,便暫不言語。

  之之疲乏地站起來,「我累壞了,我要去躺一會兒。」

  她父親說:「趁八號訊號還沒下來,好好睡一覺。」

  之之只覺雙腿如棉花,輕軟得抬不起來,脖子酸,手臂痛。

  這真是可怕的一夜,又黑暗又漫長。

  回到房中,之之撥電話給張學人,這次總算有人來接聽,之之諷嘲地問:「回來了嗎?」

  張學人莫名其妙,「我根本沒有出去過。」

  之之身體一碰到自小睡大的床褥,立刻昏迷休克,沉沉睡去,電話聽筒撲一聲掉下來。

  張學人在那邊直問;「之之,之之,你怎麼了?」

  之之沒有聽見,她墜入夢鄉。

  黑暗而寧靜,之之緩緩飄過一個孔道,身輕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氣與舒適的微風,之之忽然看到一雙淒厲的大眼睛。

  之之恐懼地退後,那雙眼睛追上來。

  之之四處竄逃,狂號起來,那孔道似沒有出口,綿綿不絕,之之終於跑到精疲力盡,已無法躲避那雙大眼。

  她喘息,霍一聲彎腰坐起來,身邊有人說:「之之,你做噩夢了。」

  之之停睛一看,身邊是張學人,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之之為之憔悴。

  不曉得他們怎麼樣了。

  不知道有沒有聯絡上有關人物,取到證件,遠走高飛。

  「之之,你神色不對,可有心事?」

  「沒有,沒有。」之之擺著手。

  張學人說:「你害怕。你恍惚,」說著他疑心起來,「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之之受不過刺激,失聲尖叫,用手捂著耳朵,雙足蹬床。

  張學人為之氣結,連忙退後,以示清白。

  陳開友過來,輕輕推開房門,咳嗽一聲,「可是做噩夢?」他怕女兒被欺侮。

  之之掀開被子,用冷水洗把臉,回過頭來同男朋友說:「學人,帶我出外走走。」

  張學人看著她,「之之,有話就在這裡說好了。」他仍然認為之之要向他攤牌。

  他的一顆心直沉下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害怕考試,害怕大個子打架,害怕同老闆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終有種感覺,他可以應付。

  但面對失去陳之這個危機,他如墜入深淵,怎麼辦?一切徵象都顯示她的失措,恍惚、徬徨、急躁、可能是為了一個人。

  他怔怔地看著她,呵,原來偷偷地他寶貴的感情囊穿了一個孔他還不知道,愛念就自那個漏洞汨汨往陳之身上注流,現在已經不可收拾。

  張學人站在那裡為此新發現發呆。

  陳開友回到房中,季莊問他:「什麼事?」

  陳開友簡單而智慧的回答:「鬧戀愛。」

  季莊放下一顆心來,「我不擔心之之,」她憂慮的是陳知,「早知他們兩兄妹一起送出去。」

  「對,」陳開友說:「當時哪來的學費。」

  季莊問:「為什麼到今時分日,還有人口口聲聲說金錢不重要?」

  「太太,今天大概沒有人會這樣說了吧,眼看革命,移民,請吃飯,統統沒錢不行,今天真的沒有人會天真若此了。」

  季莊臥床上,忽然同丈夫說起舊事,「我祖父青年就抽鴉片,太婆縱容他,拿私已出來讓他花費,你曉得為什麼?她怕兒子去參加革命黨,那時候打清朝,革慈禧的命。」

  陳開友不出聲。

  「我一直認為太婆代表腐敗、自私、愚昧的一代,現在自己的兒子這麼大了,感受不一樣。」

  「他在香港生活,你何用多心。」

  「老陳,我們真幸應。」

  陳開友伸出手去摸一摸木檯子,「是,我們是上帝所愛的人。」

  「讓我倆祝一個願。」

  「好。」

  季莊說:「願所有同胞與我們一般蒙恩。」

  陳開友看著妻子,十分感動。

  受傷以後,全市市民的感情升級,開始看到比較大的題目,開始發覺,世上除了大香港,還有其他版圖,除了可愛偉大聰明能幹堅強的香港人以外,還有其他人種。

  颱風下來了。

  除出病人,全部要回到工作崗位。

  之之出差到佐敦道一間試片間去看一套宣傳片。

  影片長三十秒鐘,一為一回起碼半個小時。

  為著節省時間,她自中區坐地下鐵路到佐敦站,沿途人山人海,進與出都最好打撞撞過去衝開一條路,人實在太多,根本無所謂左上右落或是右上左落,埋頭苦擠便是。

  之之不敢抱怨人家身上有異味,她自己已經一身臭汗。

  在裕華國貨出口處鑽出來,上氣不接下氣,腳步技巧地閃避正蹲著吹口琴的乞丐及賣櫻桃的無牌小販。

  佐頓區是一個最奇怪的地方,街上什麼都有,此刻站在之之身旁,是兩個扛著一條大象牙的腳夫,那條象牙足足三米長。

  之之抬起頭,覺得這條馬路的柏油快要被曬融,高跟鞋踩在上面軟綿綿,油汪汪,別的地區的太陽沒有這樣可怕,會不會是后羿把他十個太陽掛在佐頓道上了。

  好容易轉過綠燈,之之隨大隊潮水一般湧過另一邊馬路去那條象牙正好替她開路。

  擠在電梯裡男士們動都不敢動,只嚷嚷「請代按七字」「八樓」等。

  之之倦得七葷八素,哪裡還右思考能力,只想回家用一塊消毒藥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後撲倒床上;還有,千萬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一眠不起。

  恁良心說,本市有什麼好,空氣污染,天氣潮熱,地窄人多,百物騰貴,競爭激烈,客觀條件差到極點,是,這是陳之的家。

  別的地方山明水秀,風景如畫,那是他人的家,龍床不如狗窩。

  到了試片間,老闆同客戶早已抵達,之之連忙扯上第三號笑臉:禮貌、含蓄。

  兩個老闆本來皺著眉頭,猛地看到陳之秀麗的笑臉,頓時如服下一帖清涼劑。

  陳之身上一套淡綠套裝如薄荷冰淇淋般養眼。

  一個漂亮的女職員抵得上三個能幹的大漢。

  工夫誰不會做。

  事後之之乘客戶的車子回公司,相信她,司機開的冷氣大房車駛在位頓道上,那條馬路,立刻不可同日而語。

  這甚至不是一個公平的社會,但有自由,不服氣的人大可不擇手段掙扎出身。

  之之吁出一口氣。

  客戶是個中年人,詫異地笑,花樣的女孩也有心事?其餘人等,更難求全。ˍ

  傍晚,之之特地去探訪舅舅。

  母親同她說:「你那麼愛兄弟也恐怕遺傳自我,去看看舅舅怎麼了。」

  洋婦住在麥當奴道一所舊房子裡,之之不用看見也知道那種格局:籐沙發、陶罐、屏風、貝殼、竹簾,不知多有東方風味。

  門一打開,果然同她所猜的一樣,之之便笑出來。

  她沒猜到的是舅舅穿著廚房用的圍裙來開門。

  「歡迎歡迎。」

  舅舅打開冰箱,斟一杯加利福尼亞白灑給她。

  之之一看牌子,即道:「我情願要威士忌加冰。」

  季力額角上汪著油,似在廚房忙得不可開交。

  之之見到,驚問:「舅舅,你在做什麼?」

  「我是今天的大廚。」

  「你哪裡懂,快坐下來,我有話同你說。」

  「我是陳家的眼中釘,小之之別忘記你也是陳家一分子。」

  「我媽想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我媽在陳家勞苦功高,她做你的擔保,別人沒奈何。」

  季力忽然笑了,英俊的面孔隨嘴角歪到一旁,「不成材的弟弟不想再拖累姐姐,多年來為著照顧我,她在你爺爺奶奶面前做矮人,她受夠了,我也受夠了。

  季力的聲音十分淒愴,之之心中卻暗暗好笑,舅舅甚少替人著想,此刻口氣卻像苦海孤雛。

  「還有我呢,我是你的朋友。」

  季力搖搖頭,「蘇珊需要我」。

  「舅舅,可是你不需要她,對,屋主在哪裡?」

  「有應酬晚些才回來。」

  「你真打算同她雙棲雙宿?」

  「蘇珊人品不錯。」

  「家鄉何處?」

  「新墨西哥州阿勃郭基。」

  「失敬失敬」

  季力哼一聲,「之之,你還小,你不懂。」

  「舅舅,你怕什麼?」

  「我是懦夫、膽小鬼,本田房車朝我衝過來我都怕。不要說是其他車,好了沒有,我都招認,之之,趁本市還是自由世界,人各有志,你不必再追究我的心態。」

  「那好,」之之說:「我明天嫁到澳洲去牧羊。」

  「你可愛張學人?」

  「呵哈,你可愛蘇珊紐頓女士?

  季力突起來,用手擰一持外甥女兒的臉頰,「你是一朵鮮花,插在什麼地方值得關懷,我算是什麼、同誰想有一樣。」

  之之這才難過起來,大眼看著舅舅,無限憐借,「舅舅相信我,吳彤才配得起你。」

  「我們不能抱住一起沉淪。」

  「舅舅,時間充沛,宜從詳計議。」

  「我與吳彤是死症。」

  「蘇珊紐頓是活命仙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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