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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店員迎上來,「陳小姐看看我們的鞋,六五折。」

  之之擺擺手。

  店員忽然說:「陳小姐,干革命也得穿皮鞋,不能打赤腳上陣,你說是不是。」

  之之一呆,沒想到她會用這麼新鮮的推銷術,只得答:「是,是。」

  「愛國也不用赤膊,學運分子打扮得不曉得多時髦,襪頭都有花邊,可知兩者沒有牴觸,陳小姐,這幾套衣服我是特地留給你的。」

  之之吞一口誕沫,茫然格起頭。

  「我替你包起來,不喜歡儘管拿回來換,改天付帳不遲。」

  已經過了上班時候,之之匆匆回寫字樓,坐下來。用手托住下巴,癡癡沉思。

  跟張學人到悉尼去?

  人家也許根本不會答應帶她去,即使小張有誠意,到了那邊,又怎麼佯?

  陳之雖然不嫖不賭,但是吃喝玩樂少一件都不高興,留學四年,像是沒有離開過一樣,動輒回香港渡假,未曾識過干戈。

  更從沒想會在那個陰沉沉的國度留下來。

  之之見過家貧的護士學生在恆久的冷天氣下瑟縮,也見過同學為著省幾角電費在室內穿得比室外更多。

  看夠了,是以一畢業連文憑都不拿便趕回家來。

  那張證書還是校方稍後空郵寄給她的。

  悉尼又會好多少?

  枯燥小市民生活,辛勞的主婦,才廿三歲半,就得一天做三餐,用腳去搖嬰兒車?

  陳之還未到反璞歸真的高級境界,陳之還沒有開始哪,陳之先要揚萬立名,做遍雜誌封面,成為一行的翹楚,也許才會在最高峰期歸隱田園。

  不是現在,絕對不是在廿三歲。

  之之像是被誰用斧頭確斷了廿年的榮華富貴,不甘心,但是反抗無門,有怨無路訴。

  她用手捧著頭,害怕起來,之之打了一個冷顫。

  她像是看到自己已蹲在廚房裡,窗外單調的一幅草地與兩棵樹,春去秋來,四季不變,天天打理家務,漸漸喝土製白酒解悶,然後在有空的時候寫信給親友,也許不為欺人,也許只為自欺,便開始拼一幅幸福家庭圖:春光多麼明媚,丈夫多麼體貼,孩子多麼聽話,希望你們都來,祝罪惡而快樂無恥的香港沉淪。

  張學人千兒八百的薪水只能供應她過那樣的生活。

  他們沒有能力住到黃金海岸天天駕帆船出海作樂。

  在陌生的異鄉,無遮蔭的地方,只得胼手胝足。

  想到這裡,之之自己嚇自己,已經臉色蒼白,一額冷汗。

  她太愛香港,之之願意被她搾乾精力時間,同時也利用她名成利就。

  鞠躬盡瘁也心甘情願,之之不願離開。

  四點半,大堂已經靜下來,同事們走得七七八八。

  她們曾經有過趕通宵的時候,沒有人覺得累,七手八腳同心合意地趕工夫,吆喝著,揮著汗,互相取笑,分工合作,一下子把計劃趕出來交給客戶,連營影印機的小伙子都精神奕奕,敬業樂業。

  世上沒有第二個這樣的城市了,絕對不是因為人家不夠好,只因為他鄉不是我鄉。

  之之終於站起來,取過公事包,打算離去。

  女同事張玉珍喚住她:「陳之,有事想聽你的忠告。」

  之之轉過頭來,見她雙目紅腫,當然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之之最大循化點是爽直,立刻攤攤手,「李太太,我並沒有過人智慧,也不懂推算未來,我哪裡有什麼資格給任何人忠告?我連自己的問題都無法解決。」

  張玉珍不禁苦笑起來。

  之之細細觀察地,忽然低聲問:「你可是妊娠了?」

  對方點點頭。

  愁眉百結的之之居然歡喜得笑出來,「哎呀恭喜恭喜,我們這班人當中只有你結婚生子,了不起了不起。」

  「這種時勢生還是不生?」

  之之怔住,「他已經生存,怎麼可以不生?」之之驚惶地按住她手,「你焉可輕舉妄動。」

  張玉珍的面色漸漸鬆弛緩和,感激之之幫她想通大道理。

  「豈有此理,」之之指指同事的太怕穴,「有任何不良動機都是罪過,什麼時勢,」之之給她看手中的大包小包,強顏歡笑,「就是這個時勢,你慌什麼,先天下之憂而憂?還輪不到你。」

  張玉珍忙不迭點頭,緊握陳之的手。

  之之還是給了忠告。

  第三章

  任何意見均屬偏見,之之最愛小孩,才十歲八歲大的時候就強抱鄰居幼嬰到處跑,一跤摔在地,自已跌得眉青目腫,猶自緊緊護住嬰兒,絲毫不傷,以後鄰居媽媽看到之之便怕,不讓她碰到小孩。

  之之愛嬰兒的脾氣始終不改。

  女同事似找對了人。

  之之拎著新衣服回家,進房,著見床頭放著她要的新鞋,打開一看,正是她要的樣子。

  之之心頭一暖,出房找母親。

  母親在哥哥房中,正把牆上一張大照片剝下來。

  之之忙道:「媽媽,這是陳知的偶像,你不要動它。」

  做母親的冷靜地說:「從來沒聽過你們供奉王安貝聿銘錢學森做偶像,為什麼?」她下邊把大頭照片把好放桌子上。

  之之一怔,答不上來。

  「因為他們先得寒窗十載,再另外苦幹二十年。才能揚名國際,等你們聽到他們名字的時候,他們已是老頭子,不值得羨慕,而且你們也沒有能力效仿,年輕人最崇拜的是平地一聲雷就抖起來的英雄,所以歌星明月有那麼多擁躉。」

  之之問自己,會嗎,媽媽的分析有道理嗎。

  「尤其是反叛的,敢把前人拉下馬的英雄,因為在現實世界裡,年輕的一輩總得按規矩排隊輪候,等得焦急浮躁,巴不得有人帶頭在最快時間內實踐理想,可是這樣?」

  之之欲語還休。

  「值得尊敬崇拜的中國人不知有多少,說遠一點,加拿大太平洋鐵路那些無名華工何嘗不值得崇拜,近在眼前的有你的祖父,含辛茹苦養大兒子還要照顧孫子,這個房間的牆壁夠貼照片嗎?」

  之之不敢反駁,「媽媽,哥哥不是這意思。」

  「你看他,天天早出晚歸,回來眠一眠,半夜又趕出去,弄得又黑又瘦,形容憔悴,誰知道他在外頭幹些什麼。」

  「媽媽,對哥哥要有信心。」

  季莊訕笑,「有,一直靠信心支持、再苦也是值得的,有美好的將來作支柱嘛,終於熬到你們長大,才發覺一家四口四條心。」

  之之低下頭,她瞭解母親的失望。

  「強風訊號已經掛起,別再上街了。」還是把之之當小孩。

  母親的手伸過來,有點燙手,之之說:「媽媽你可是發燒?」

  「彷彿一度半度。」她並不在意。

  到了深夜,事情起了變化。

  之之被父親推醒的時候,第一個感覺是風聲好大,呼嗚呼嗚,有點像電影中的配音效果,大雨鞭撻著窗戶,撒豆似一陣急似一陣。

  之之問父親:「什麼事?」

  「你媽媽發高熱嘔吐。」

  之之急忙掀開被子,「叫醫生。」

  「醫生不出診。」

  「叫救護車。」

  「不行,不算急症。」

  陳開友慌得團團轉。

  之之連忙套上牛仔褲與球鞋,撲到母親臥室。

  母親卸了妝,頭髮散亂地躺在床上,混身肌膚發燙,一如將融的蠟。

  之之用冰墊敷她額上,同父親說:「你扶她,我開車,我們趕到急症室去。」

  陳開友說:「好,這是個辦法。」

  他到床邊蹲下,之之扶起母親,放在父親背上。

  陳開友要咬一咬牙關,才背得起妻子。

  之之在心中直罵哥哥:養兵千日,一朝都用不著,真正自古父母癡心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幸虧父女兩人手腳尚算磊落,上了車,把病人打橫放好,之之一踩油門,車子直駛出去。

  「媽媽怎麼樣?」

  季莊沒有言語。

  之之扭開汽車無線電,天氣報告每隔十分鐘一次:天文台現正懸掛八號強風訊號。

  之之可以感覺到小房車受風所襲,吹得左右搖晃,雨水似倒一般,兩支水撥不停划動,之之聚精會神駕駛。

  紅燈前抽空看一看倒後鏡,只見母親不發一言臥父親胸前。

  倒底是中年婦女了,皮色焦黃,嘴唇乾黑,之之內心測然,平日常有人打趣說她們母女似姐妹花,一病了來。母親姿容是差多了。

  她又看到父親雙目中一點淚光。

  之之反而放下心來,經過那麼多年,他們仍然相愛,已經足夠。

  到達急症室,陳開友扶著妻子先進去,之之停好車隨即跟至。

  幸虧私家醫院人不多,醫生已在替病人診治,打了一針,服下藥,季莊已能呻吟,父女兩人鬆一口氣。

  陳開友忽然飲泣。

  醫生囑病人回家休養,有必要明日再來,毋需住院。

  仍由陳開友馱著妻子上車。

  家裡兩個壯丁都沒回來,之之喃喃咒罵。

  回到家中,祖父扭亮燈光,「什麼事,半夜進進出出。」

  之之:「爺爺快睡,打大風呢。」

  她權充護土,替母親換過干睡衣,服侍她休息。

  誰知季莊忽然睜開雙眼,逼切地問:「我兒子呢,我兒子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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