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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別人笑她不要緊,一個人若不住譏笑自己,會自殺的。

  吳彤用手托住頭,信心崩潰。

  之之十分不忍。

  她喜歡這個阿姨,吳彤一直沒有機心,從來沒有對陳家任何人等使過手段。

  行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與季力來往這麼久,並無錢很糾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還有,為人大方可愛,黃熟梅子即黃熟梅子,不屑賣青。

  之之按住她的手,「我們夫乘新纜車。」

  吳彤苦笑,小女孩真有興致。

  之之說:「祖母說,她廿年居西湖側,滿心以為日日可去西湖,誰知緣慳一面,你多久沒乘纜車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時候,由父親帶上來,罕納地看著腕粗的鐵纜把車卡絞拉上山去,靠得住嗎,會不會有危險,兩邊是森蔥蔥的樹木以及洋人的住宅,一切都是新奇的。

  吳彤的表情淒涼。

  當年她父親在德輔道中歷山大廈上班。

  街名與屋名,統統由洋名翻譯過來,怎麼會對這樣一個城市發生如許深切的感情,實在匪夷所思。

  如果之之說不捨得,吳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之之說:「吳阿姨,回來吧。」

  吳彤如夢初醒,「什麼?你說什麼?」

  「回來做我與陳知的舅母吧。」

  吳彤忽然笑起來,笑得流出眼淚,「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之之微笑,「或許我可以控制他。」

  吳彤一怔。

  這時候,纜車正慢慢駛上梅道,山下一片海光山色,明艷照人,車中日本遊客忍不住紛紛發出讚歎之聲,頻頻把照相機舉起。

  「太遲了。」吳彤別轉臉。

  之之溫柔的聲音油絲般鑽入她耳朵:「大家那麼熟,且把那無關緊要的自尊擱一旁再說,我們家一切都是現成,買幾件新傢俬即可結婚,老爺子老奶奶快要移民,家裡沒有什麼人了,實在需要你來撐場面,還有,趁尚能生孩子,莫再遲疑。」

  吳彤不相信這樣的體己話會出自年輕的之之,她用手掩住臉,淚水自指縫瀉出。

  之之遞一塊大手帕給她。

  「不要嫌棄季力。」

  「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之之幽默地問:「這是誰的名句?何經何典?我沒聽懂。」

  「到哪裡去找季力。」吳彤沒精打采。

  之之微笑,「不用找,這不就是他嗎。」

  纜車停站,車門打開,之之伸手一指,吳彤抬頭看去,只見一個西裝客輕盈的來。

  這不是季力是誰!

  吳彤睜大雙眼,疑幻疑真。

  之之連忙識趣地把座位讓給舅舅,她退到最後一排去,坐在日本婦女身邊。

  只見季力開頭沒有說話,隔些時候,輕輕在吳彤耳邊傾訴起來。

  之之在後座做一個陶醉的觀眾,纜車搖搖晃晃,更襯托得此景此情無限浪漫。

  其實季力說的話一點也不羅漫蒂克。

  他取出一枚指環,同吳彤說:「石頭是小一點,貨真價實是卡地亞出品,別的牌子你也不會收,徒然自討沒趣。」

  一言道盡吳彤一貫的虛榮與幼稚,她不禁飲泣。

  四周的日本遊客靜寂下來。

  「你不嫌棄的話就戴上它吧。」

  吳彤手顫顫接過戒指,一滑,指環落在地上,隨傾斜的車廂往後座溜,之之金睛火眼般盯住它,待它一滾到腳邊、便從容的拾起它。

  誰知日本太太比她先一步,彎腰揀起指環,一看,驚艷地嚷:「卡地亞!」

  吳彤總算找到同志了。

  這時季力到後座來找回指環,輕輕說一句「失而復得」,便往吳彤右手無名指上套起。

  眾遊客拍起手來。

  纜車抵達山頂。

  之之下車前看著舅舅與舅母笑一笑。

  張學人在總站等之之,立刻迎上來。

  之之向他做了個勝利的手號。

  學人吁出一口氣,很中肯的說:「他倆童心未氓。」

  之之默認。

  他想回到她身邊,她又不能將他忘懷,於是之之做了一點點手腳。

  「劇本編得很好。」學人說。

  「謝謝你。」之之微笑。

  「你看,舊咖啡店已經拆卸。」

  之之覺得無味,「下山去吧。」

  「他們呢?」學人問。

  之之答:「自由發揮演技。」

  她把本票還給學人。

  喜事很快地辦起來,同一件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南轅北轍。

  季莊最高興,慷慨地送兩張飛機票讓他們到巴黎渡蜜月,弟弟終於成家,可慰父母在天之靈。

  陳開友連忙說:「一個星期的酒店費用意我身上。」

  陳家老祖母有點困惑,「季力決定娶那名狐騷臭洋婦?」

  之之連忙說:「不,不是那個,是娶吳彤阿姨。」

  陳開懷心想:我結婚的時候,眾人毛巾都不送我一條,可見親疏有別,各安天命。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陳知十分開心,「患難見真情,我相信舅舅舅母可以白頭偕老。」

  季莊點點頭,「這回子狗嘴真的長出象牙來。」

  買到飛機票,他們就飛走了,渾忘護照及居留權,留待日後慢慢再搞。

  之之送完這一對,很愉快的說:「爺爺奶奶也快要起程了是不是?」

  沒有太多不捨得,陳老太臉上變色。

  加上一早季莊去銀行辦妥手續把現款套了出來存進老太太戶口,老人更有種不被需要的感覺。

  一拍兩散。

  陳開懷心中亦十分忐忑:有幾把握服侍得兩老稱心如意?已經騎虎難下。

  之之不理這些,問母親:「你們可有舉行婚禮?」

  季莊搖搖頭,「穿件光鮮點的衣裳註冊了事。」

  「沒有後悔?」之之很替母親不值。

  「懊悔的事多得很,輪不到它。」季莊淡淡的。

  「我想穿件最美麗的白紗。」

  季莊笑,「照他們外國人俗例,女方家長要負擔婚禮全部費用,你饒了你老爸吧。」

  之之辯曰:「我們現在很好呀,吳彤阿姨也入了股,這間屋子,人人有分,誰也不欠誰,誰都不用看誰臉色,應該藉一個盛大婚禮來慶祝我們家人建家。」

  季莊且不理之之歪理,只是指著她笑。

  之之面孔漸漸深紅,咚咚咚奔回房去。

  店裡生意並無起色,季莊抽空替季力去看傢俱。

  通街大減價,是買家天堂。

  手邊有現款便是皇帝。

  市道表面似乎平靜,又像漸漸恢復常態,所有暗湧恐怕要待年底才會露出來。

  季莊猜想弟弟弟婦兩個時髦人受過慘痛教訓後已學了乖,不再口口聲聲要十九世紀裝飾藝術式傢俱。他們大抵已經體會明白,虛假的排場需要付出很大代價,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由她作主,替他們買下一房樸素英式鄉村款實木傢俱。

  季莊說:「之之,把你的睡房讓出來,打通了給他們做起座間,舒服得多。」

  「我搬到哪裡去?」之之大聲抗議。

  「你祖父母一走,樓下便是你的天下。」

  之之十分滿意:「媽,我不要哥哥,我情願要姐姐,姐姐對弟妹最好。」

  季莊反問:「為什麼要等人對你好,為什麼不主動對人家好,施比受有福你聽過沒有。」

  之之益發覺得母親是正人君子,十分欽佩。

  家裡邊為這對新婚夫婦動起工來,本是裝修最佳季節,大太陽,乾燥,貼牆紙,髹油漆,都最好不過,三行師傅又比較空閒,工夫交得准。

  陳開懷大惑不解,他們居然還有心情吃喝嫁娶,還有,勞師動眾地裝修新房,莫非是瘋了。

  故同嫂子說:「港人好像少了幾條筋似的,怎麼,就這樣算啦,忘啦,束手待斃?」

  季莊看小姑一眼,一言不發站起來打算走開。

  老太太叫住媳婦:「裝修的事你並沒問過我,天天敲敲打打算什麼?」

  季莊心平氣和地答:「這房子現在由我作主,新娘子的分子出得不少,應該讓她住得舒服點。」

  季莊一轉身與裝修師傅商量天花板顏色去。

  之之吐吐舌頭。

  她祖母一時回不過神來,可不是,是她甘心退股放棄這間祖屋,現在反主為客,哪有權發表意見。

  因氣不過,老太太對嬉皮笑臉的孫女兒說:「你越來越像你舅舅。」

  凡是孩子有劣跡,一定派他像一個不受歡迎的親戚,以示本身清白,這是老派女人一貫作風。

  之之當然明白,她笑笑,「舅舅玉樹臨風,性格溫文,像他有什麼不好。」

  老太太氣,又說:「四角似足你母親。」

  之之又駁嘴:「媽媽半生任勞任怨,克勤克儉,事業有成,家庭幸福,似她更好。」

  老太太氣結,一手扔了扇子走開。

  之之繼續笑笑說:「像姑姑也優秀呀,機智靈敏,深諳變通之道。」

  陳開懷盯著這狡黠的女孩子,問她:「你們真不打算走遠是假不打算走,陳知的身份換一個統治者會是什麼你可知道,這不是玩笑,你們不要以為閉上雙眼這個難題會在八年內自動消失,勇敢點面對現實好不好。

  之之還沒有回答她,陳知的聲音已經在背後亮起:「姑姑,我知道你關心我們,為家人設想,但你已經棄了這條船,登上另一條,我們這邊的環境,你或許不太瞭解,我們有我們信仰,我們有我們一套,從前你也是香港人,可記得我們最擅長是什麼,」陳知笑笑,「我們一定會化險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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