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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這次回來,也實在是因為想家,光是一家人坐一起吹牛聊天便值回飛機票,肆無忌憚,論盡天下事,即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又有何妨。

  她有點睏,見床頭有張報紙,便取過閱讀。

  陳開懷讀到的是此刻香港最流行的財經專欄,通篇都是數目字:投資者仍對恆生指數二六五0有戒心,每次接近此一水平便有拋售壓力。今年住宅樓價最高曾見二千元一尺,現回落至一千五百元一尺,作為收租只有七厘息。美國債券利率已少於八厘。黃金方面,低於三八0美元一盎斯已不宜沽空。

  她駭笑。

  香港人不但是移民專家,亦是金融專家。

  她喝一口清甘的茉莉香片,睡著了。

  祖母對之之說:「你姑姑還像個小孩子。」

  之之不敢苟同,只覺肉麻,這樣老謀深算,還似小孩?可見人人戴著有色眼鏡,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偏見之至。

  「奶奶,你真的已經決定遠走他方?」

  「十個鐘頭飛機還算是好的了。」

  「奶奶真捨得我們。」

  祖母也側然,「時勢是這樣,有什麼辦法,時勢令到七十歲老人離鄉別井,時勢多麼可怕。」

  之之輕輕解說:「不過是悲觀心理突然加強而已,其實關係一點沒有改變,只要我們繼續替老闆賺大錢,只要我們有利利價值,飯碗一定保得住。」

  老祖母並不糊塗,完全聽得懂,她簡單地答:「我們沒有興趣替這樣的老闆做下去。」

  受夠了也就是受夠了,之之並不責怪祖父母,他們有他們的意願,之之不明白,不瞭解,但是不反對,不抱怨。

  兩老如果不英明不果斷,試問當初怎麼會毅然帶著兩個子女南下一切從頭來過。

  只聽得祖母說:「你舅舅這些日子到哪裡去了,不是要等我們走了他才肯回來吧,在外頭要茶沒茶,要水沒水,怎麼過日子,你去叫他回來,告訴他,沒有人記得他做過什麼,也沒有人介意。」

  之之莞爾,仍然不喜歡他。

  老祖母嘮叨:「一直沒有禮貌,他姐姐寵壞他,見人從無稱呼,獨喜睡懶覺。」

  陳知何嘗不是這般德性,三代不出舅家門,但是祖母待陳知如珠如寶。

  陳知在廚房做蒸餾咖啡,見到妹妹,沒頭沒腦沒抬頭地問:「要住幾天?」

  「起碼三兩個禮拜。」

  陳知呻吟,聲,「多不方便。」

  之之輕輕說:「這裡快成為基地總部了,你以為我不知道,時常有人半夜來開會,可是?」

  多一名外人,陳知當然怕節外生枝。

  就在當天晚上,不速之客又上門來。

  冷氣機有節奏地軋軋聲作響,遮掉許多其他雜音,要很用心很用心,側著耳朵,才能聽見樓下開門關門聲,穿球鞋的腳步輕輕上樓來,悄悄掩進陳知房去。

  之之看看床上的姑姑。

  她根本不打算在明朝八明之前醒來,看情形不會對任何。人有所妨礙。

  之之同自己說:總得有人看看陳知在搞些什麼鬼,否則的話,一旦出事,統並無人知道究竟。

  樓上三間房間,舅舅不在,少了一個人,更適合開會。

  之之與哥哥的房間當中隔著衛生間,她推開舅舅房門,一進室內,便聽到他們的對話聲。

  之之在黑暗中走近窗邊往下看,街道上一片靜寂,沒有車,也沒有人。

  陳知的門檻也很精,他並沒有開燈,即使有人在對面住宅看過來,也見不到什麼。

  聲音很輕,但可以辨認其中有陳知,有呂良,有張翔,原班人馬,另加一把陌生聲音。

  當下之之聽得陳知說:「……他並不快樂。」

  之之有第六靈感,馬上明白這個他是什麼人。

  呂:「過一陣子,習慣了西方的生活,便會改善。」

  陌生人:「他的英語與法語根本不敷用。」

  張:「他抱怨巡迴演講示威非常勞累,同時,他不願意謾罵叫囂,他希望可以比較具系統地理智地進行有關工作。」

  四個人沉默一會兒,像是愛莫能助的樣子。

  之之心中有數,受人恩惠,替人消災,世上一切必須付出代價,一般人家千兒八百請個家務助理,什麼骯髒的工夫不叫他做,如果牽涉到護照與居留問題,當然更加複雜。

  當事人多多少少得為本身利益做一些他不願意做的事。

  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社會,何嘗沒有怪誕陰暗的一面?

  呂:「他有被利用的感覺。」

  陌生人:「假使沒有龐大利用價值,他的下場不過與他同學一樣。」

  之之聽到這裡,發覺這批人的語氣已經比較客觀,過分的好奇與熱情像是逐漸減退。

  陌生人:「他有點矛盾,雖想經由大眾媒介繼續維持其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卻又逃避媒介的追尋,高深莫測,已逐漸走向自我中心。」

  陳:「好像騎虎難下。」

  陌生人:「跟著的一關更難熬,資本主義社會多麼喜新厭舊,一下子把人捧為炙手可熨的明星,一下子倦膩便把人打進冷它,他要提防的是熱情過後的反高潮。」

  眾人又再次沉默。

  這陌生人是誰,恁地清醒,好有頭腦。

  之之只是不便張望。

  呂:「他這三個月的節目已排得滿滿。」

  張:「他們要求他一出場便大聲喊:我是某某某,這最使他難堪。」

  陳知長歎一聲,「人在江湖。」

  張:「他又特別懷念身陷囹圄的弟兄。」

  陌生人作一個總結:「流亡生涯不好過。」

  呂:「陳知,他問候你同令妹。」

  之之在隔壁房間胸口不禁咚一聲。

  陳知輕笑,「他說之之是唯一搶白他的人。」

  陌生人:「是嗎?我倒也想見見這個女孩子。」

  陳知:「舍妹有點任性。」

  之之喃喃道:「閒談莫說人非。」

  隔壁忽然靜下來,眾人似在翻閱一些文件,聲音壓得更低。

  之之忽然靜下來,眾人似在翻閱一些文件,聲音壓得更低。

  之之感慨萬千,與哥哥在一起生活這麼些年,鄰房的活動.從來沒有間斷過,一直有同學來陪他練小提琴,做功課,籌備演講,身為人師之後,學生也經常上門,氣氛融洽,陳知性格天真率直熱情,不怕吃虧,器量又大,很有一點魅力,朋友喜歡同他交往。

  但這一陣子的集會性質又自不同,牽涉到這樣大的題目,事前是陳之完全不能想像的。

  父母還蒙在鼓裡,祖母常常說,要待出了事,半夜來抓人,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有些大學生乾脆失蹤,再也沒有回家。

  也有些家長只領回屍體。

  令之之不明白的是,壯烈犧牲的學生素半都出自極其普通的家庭,父親或許只忙著做生意或搞小公館,母親一天到晚搓麻將講是非,一干青年不知從什麼地方學會要爭取到底。

  大抵是學校的教育吧。

  知識分子最最不懂得安分守己。

  之之歎口氣站起來,不上大學,什麼事都沒有。

  黑暗中她心不在焉,不知踢到哪一張茶几的一雙腳,一本書摔下來,啪的一聲。

  夜闌人靜,這一聲比白天響了十倍廿倍,之之相信全屋的人都聽得到。

  她抱怨自己:笨人。

  忽然之間,房門推開,有人問:「誰?」燈亮了。

  之之抬起頭,擠出一個笑。

  陳知說:「是你,既然起來了,別站在哪兒,替我們做四杯愛爾蘭咖啡上來。」

  之之氣惱,「我不是你們的茶水檔。」

  「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要不派比較重要的任務給我,要不放我去睡覺。」

  之之甫說完這兩句話,就聽到隔壁傳來一陣笑聲。

  她用腳踢一記牆壁,「有什麼好笑?」

  陳知說:「我們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做咖啡是太重要的任務。」

  之之責問;「為什麼等到半夜三更才集會?」

  「小姐,白天各有各的職業,人人都要吃飯。」

  之之沉默。

  「來,幫個忙,你做的咖啡最好喝。」

  之之總算勉強點頭,「別把整幢屋子的人吵醒。」

  她悄悄走到廚房,吁出一口氣,取過杯子,正預備大施拳腳,就在這個時候,「之之。」有人叫她。

  之之連忙轉過頭來,是母親,之之立刻一疊聲叫苦,暗自跌腳。

  季莊皺著眉頭:「三更半夜,你招待什麼人?」

  之之張大嘴看著母親。過一會兒答:「哥哥的朋友。」

  「都是些什麼人?」季莊步步進逼。

  之之不敢出聲。

  「我好好的兒子養這麼大,都叫這些人給帶壞了,什麼地方不好親開會,竟到我家來!之之,你上去告訴他們,限他們三分鐘內離開,不然的話我撥三條九,還有,以後不准再上門。」

  之之很心痛,母親一次又一次為哥哥盛怒,一定傷身,她把媽媽拉到身邊,「你讓他去吧,他有他的理想。」

  「之之,我怕他被人利用。」

  「陳知有智慧。」

  「不行,牽連太大了。」

  「不妨,我們置身安全地帶。」

  季莊凝視女兒,「之之,之之,你好不天真,天下有哪一個角落堪稱安全地帶,你可記得旅美作者就在他家的車房門口遭遇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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