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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司徒為我們約好七點鐘見陳氏兩老。 我替銀女挑出一件寬身衣裳,淺藍色小格子,前胸是一塊透明紗,綴著水鑽,這麼累墜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為年輕,一點也不礙眼。 外面下起大雨來。 銀女打個呵欠。 照我的做法,趕著大雨出去吃頓飯實在划不來,不如取消約會。 但老人會怎麼想?益發顯得我自私,硬把銀女藏起來,不讓他們見面。 司徒開車到碼頭接我們。 朱媽打著雨傘遮我倆上船,腳還是濺濕了。 上車銀女坐在後座便脫鞋擦腳,我轉頭含笑說:「斯文點。」 她吐吐舌頭,將鞋子套回腳上。 司徒投來一眼,像是說:她倒肯聽你話。 我頓時象做了蕭伯納筆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來。 車子無端端塞在馬路上,寸步難移。 我略有煩言:「這麼遠路硬把人叫出來吃飯。」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並不抱怨。」 我看看後坐,銀女靠在椅墊上瞌睡。 「現在拖大帶小,不方便。」 司徒沒有回答。 過一會兒我輕輕問:「有沒有叮囑他們,叫他們小心說話?」 司徒點點頭,給我投來眼色,向車後呶呶嘴。 我即時醒覺地閉上嘴巴。 到陳宅已是八點一刻。 老女傭來開門時說菜都涼了,熱完又熱。 銀女被喚醒,當眾伸個懶腰,我輕輕推她一下,叫她檢點。 與老人家寒暄數句,便坐下來吃飯,這是一頓鴻門宴,毫無疑問。 我與司徒立刻發覺陳老太沒懷好意。 一頓飯的時間不住查察銀女在我家吃什麼穿什麼,那種逼切的關注過分露骨,銀女狐疑地向我沒來奇異的目光。 「我的父母親」再也沒有理由對她表示這麼關心。 我只好說:「媽媽,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誰知老太太忽然當著所有人的面孔說:「我看銀女還是搬到我們這裡來住好,要什麼有什麼。」把尾六個字說得特別響。 司徒與我面面相覷。 老先生假裝喝湯,什麼也沒聽見,兩者顯然一早已經協定這件事,等我們上門來攤牌。 我忽然之間一口濁氣上湧,只覺得他們愚昧,又寬心灰,不禁說:「我們一早便已說妥,我不想再說這件事。」 陳老太漲紅著臉,當席便要與我分辨。 錢女已經托一托我手肘,「什麼事?」 司徒放下碗:「陳老先生,我們這次來不是來討論這件事的,你已答應過我。」 陳老先生咳嗽一聲,「我不得不採取這個法子,司徒,你們一鼻孔出氣。」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這麼和善可靠的兩老!十五年來愛護我站在我這邊的兩者,現在要對付我。 陳老太咳嗽一聲,「讓我們問問銀女,讓她自己作出一個決定。」 銀女警惕地問我:「什麼決定?」 我知道事情要崩了,站起來,「媽媽,我覺得這一著你錯了。」 陳老太瞪著我:「我吃鹽比你吃米多呢。銀女,跟我來,我給你看你的房間,都收拾好了,嬰兒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徑拉著銀女往樓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陳先生說:「爸爸,你完全誤會了,你以為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買下來的丫環?從頭到尾,我都哄著她,請求她保留這個孩子,現在我們前言不對後語,出爾反爾,她會怎麼想?」 陳老先生燃起煙斗,緩緩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麼哄她?」他反問。 我答不上來,怔住。 司徒代我答:「錢。」 「是呀,我何嘗沒錢,她要錢,給她錢即可。無邁,我知道這件事上你花了心思,不過現在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轉身看牢司徒,氣得說不出話來。 司徒無奈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無邁,」老先生對我說:「我與媽媽不會忘記你的好處,我們自然懂得報酬你。」 「不……」我微弱地說:「不是錢,」我看一眼司徒,「司徒,你應該知道,不是錢。」 在這時候,銀女已衝下樓來,走到我面前,大聲責問我,「這是什麼意思?你們是串通的?」 我看著她,無顏以對。 「你騙我!」銀女高聲說:「你騙我說他們是你的父母。」 司徒搶著說:「他們是陳小山的父母。」 「你騙我生下孩子好賣給他們?」銀女戟指而問。 我顫聲說:「銀女——」 「我不會受你擺佈,」她尖聲道:「還有你們,」她指著陳氏兩老,「錢,我自己找得到,不要以為了不起。」 「銀女——」我叫住她。 「我以為你真的關心我,真的為我好,想幫我的忙,」她瞪大眼睛,「誰知道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好人。」 她掩住面孔。 陳氏兩老呆住,想不到會有這個變化。 我去拉銀女的手,她忽然發狂地甩開我,順勢將我一推,向大門奔去。 司徒大叫:「攔住她!」但是她已經拉開門,對著大雨,就衝出去。 我連忙跟著追出,司徒緊緊的盯我身後,大雨傾盆,我倆一下子變落湯雞,卻已經失去銀女影蹤。 我恨得頓足。 司徒把我拉進屋簷下。 我疲乏到極點,「我已盡了我的力。」 「我們知道。」司徒拍拍我肩膀。 這時候陳氏兩老由傭人打著傘也出來,大聲呼嚷:「人呢,人呢,走到什麼地方去了?」到處亂鑽。 司徒說:「活該」「請送我回家。」我要求。 「好。」 車子駛出去,還聽見陳氏兩老在那裡大呼小叫地尋人。 我在車中打冷戰。 司徒脫下外套遮住我。 「謝謝。」我擔心銀女,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大雨,夜深。 「你放心吧。」司徒曉得我在想什麼。 「總得把她找出來。」我懊惱得出血,「這兩老,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留著銀女做什麼?真的用來要脅他們?現在好了,一拍兩散。」 「他們以為有錢即可,」司徒說,「而實在也怪不得他們那麼想。」 「有錢即行?那麼擲出所有金錢,把小山叫回來吧。」我心灰意冷。 司徒沉默一下,然後說:「誰會想到,銀女與你之間,會有感情。」 「怎麼?」我冷笑,「她不配有感情,還是我不配有感情?」 「而是沒有想到。」 「咦,你把車子駛到什麼地方?」 「怕你淋雨著涼,先到舍下換下濕衣再說。」 「不,送我往碼頭,銀女也許會找我。」 「無邁——」 「司徒,」我說:「你說得對,我們之間,在這兩個月中,產生了感情。」 他無奈,把我送到碼頭,陪我上船。 回到家,朱媽來開門,便覺蹊蹺:「銀女呢?」 我同司徒說:「明早通知老李,叫他尋人。」 司徒對朱媽說:「好好照顧她。」 這時候衣濕已被我們的身體烤乾一半,剝下來穿上毛巾衣,打數個噴嚏,已開始頭痛。 朱媽給我遞過來一杯牛奶,「走脫了?」她問。 我點點頭。 朱媽說:「命中無時莫強求,注定沒陳家的份,太太你也不必太難過。」 可是銀女呢?她又回到什麼地方去?這等於趕她回老巢,抑或是更壞的地方? 我心如刀割,救她救得不徹底,更加害了她。 我歎口氣。 我整夜坐在電話旁等消息。 天亮的時候,陳老太打電話來,拔直喉嚨問:「她回來沒有?她回來——」我厭惡地放下話筒。 小山過身的時候,我還以為她會萎靡至死,人的生命力真強壯至可厭的程度,我實在是錯了,脆弱的只是我自己。 銀女一點消息都沒有。 老李乘第一班船進來,他一見我便搖手,表示什麼都明白,不用多說。 他告訴我,「我已布下天羅地網,沒有人敢收留她,她非現形不可,你別把這事看得太嚴重,她一定會出來。」 「別逼得她太厲害,她非常倔強。」 「知道。」老李說。 我轉過頭去。 「你面色好差。」他忽然探手過來擱我額上。 我想避,並沒有避過去。 「我的天,朱媽,拿探熱針來。」 這時候我才發覺整個人頭像在燃燒。 「恭喜你,無邁,」老李說:「小病是福。」 我被他逗得笑出來。 過一陣我說:「老李,有你在身邊,心安許多。」 朱媽幫我探熱:「不得了,一百多度,我叫大夫。」 我笑,「我自己就是大夫,把藥箱給我拿來,服些藥下午就好。」 朱媽也只好笑。 老李圍顧四周,「走了銀女,整間屋子清爽相。」 我說:「你們都不喜歡她。」 老李說,「無邁,這種問題女童,江湖上車載斗量,救得一個,救不得兩個,她得救,還有妹妹,她妹妹上岸?她只生下孩子來,繼承她的事業,現在這樣的結局,未尚不是理想的。」 「不,她會上岸。」 「無邁,連我都要怪你走火入魔。」他說:「你服過藥躺下休息休息吧。」 才瞌上眼,門鈴大作,朱媽報告:「老爺跟奶奶來了。」 我用厚墊枕遮住頭,老李看得笑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