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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亦舒 飛機場候機室。 等接無憂。 因為沒有行李,她永遠最早出來,背上背一隻手提包,永恆的瀟灑。 她向我招招手,我趨向前去,握住她的手。 細細端詳穿著運動服的她,眼角雖然有細紋,更加添增嫵媚,她是個不老的人,永遠活潑動人。 「又一年了。」她唏噓,「爸媽掛念你呢。」 我打開車門招呼她上車,「替你訂了麗晶。」 「謝謝。」她說:「直接送我去酒店。」 我訝異,「不到我家去坐一會兒,吃頓飯?我吩咐傭人做了許多菜。」 她橫著看我一眼,不出聲。 我逕自把車開動,不去看她的面色。 「家,你還有家?你真的認為自己有家?」她來了。 我笑笑,「各人對家的定義是不一樣的。」 「連媽媽都說:你實在太賢慧了,陳小山就差沒把女人往家裡帶,你還那樣賢慧。」 我說:「這一年他好多了。」 「是嗎?那為什麼南施說他現在的打玲是崔露露?」 我把車子轉向尖沙咀,「謠言,香港才那麼豆似的一塊地方,大眼對小眼,不鬧些緋聞,日子難挨。」 「姐姐,你幾時才肯面對現實?」她轉頭笑。 「你放心,我應付得來。」我改變話題:「這次來又是為了什麼?」 「要找上等的狼毫筆。」她說。 「上次找觀台,跑得腳底皮都破了,結果找到幾塊端現,這次又要買筆,」我笑,「所有的筆都號稱狼毫,你想哪裡去找那麼多狼來拔毛?」 她笑得前仰後合,「你家那兩枝不錯。」 「都禿了。」 「多虧陳小山天天夜歸,給你許多屬於自己的時間。」 「夫妻距離遠一點,也有好處,淨是火辣辣的纏在一起,好容易樂盡悲生。」 到了酒店,她把簡單構行李安置好,淋個浴。 真佩服她,廿多小時飛機,仍然精神抖擻。 「爸媽叫你有空跑一次。」 「我走不開。」 「林無邁,假如你不救自己,沒人會救你。」 我只得賠笑。 「甩掉他,挽回一點尊嚴。」她懇求。 「爸媽把我們的性格生得完全一樣。每次見面,你勸我離婚我勸你結婚,像一出鬧劇。」無憂噓出一口氣。 「來,到我那邊去。我做了百合湯,現在新鮮百合幾乎絕跡。我剝了一個下午,手指還在發痛。」 「我不去了,我想睡一覺。」 「我那裡去睡還不是一樣,別鬧彆扭。」 我自床上把她拉起來。 她怕癢,咕咕的笑。 我喃喃道:「三十四歲的人,還像個孩子似的。」 沒有家庭的責任,人不顯老。 「我不要見陳小山。」 「他對你很客氣的。」 「我想到他這樣對你,心頭就冒火。」 「噯,周瑜打黃蓋,關卿底事?」 「既然知道是挨打,還這麼甘心?女人的面子都叫你丟盡了。」 「來,開步走。」 無憂所憎恨的陳小山先生並沒有在家。 無憂說:「像你們這樣,居然還是恩愛夫妻。」 「是嗎?睡在不同的房間裡。」 「晚上我要出診,何必吵醒他。」 「你真的不介意那些女人?」 「什麼女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快來吃東西,少管閒事。」 「是你故意不要看見吧。」無憂說。 「無憂,你這個人真煩,你有沒有聽過廣東人一句至理名言?」我佯裝慍怒,「『寧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 「你就打算這樣到老?」無憂問。 「已經老了,無憂,你我已經老了。」我歎息。 她有點不忍。 我們沉默下來。只聽見碗與匙羹響。 隔一會兒她說:「姐姐這裡的擺設象摩羅街的下價古玩店,堆滿了似是而非的字畫與瓶瓶罐罐。」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逼真的形容,不禁「噗哧」一聲笑出來。 「又是陳小山的品味吧。你瞧,這幅齊白石還用名家來鑒別真偽?這幾隻蝦已經白灼,好上碟大嚼一頓了。若是付了老價錢,那真冤。」無憂轉過頭來,「他是眾人冤大頭,你是他的冤大頭。」 我直笑。 無憂拾起一隻瓷枕拋上拋下。 「喂,」我說:「當心點,是古董呢。」 「楊貴妃睡過的?」無憂偏藝咀。 「秦可卿睡過的,名貴得多。」 無憂說:「像你這樣可愛的女人……武能夠替病人開肚子做手求,文能夠吟詩寫字,怎麼會嫁給陳小山的?」 那幾乎是一輩子前的事了。 我鼻子發酸。 大學裡的陳小山不是現在這樣的,那時候他還沒有成型,略帶油腔滑調,說話八面玲瓏,一板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孔,在學校裡極受女生歡迎。年輕的我幾乎對他一見鍾情……真似是前世的事,都十五年了。 我用手撐著頭,出了一會於神。真是不堪回首。 無憂並不累,她「刷刷刷」的在翻畫報。 我打個呵欠,昨晚沒睡好,我倒疲倦起來,索性打橫躺在長沙發上。 傭人都躲在工人房裡,這麼大的地方,靜悄悄的。 如果沒有無憂,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從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再走到另一間,迷宮似的,迷失自我,兜來兜去,在這座豪華的宅子裡渡過十五年。 我又打一個呵欠。 無憂抬起頭來,「昨晚跑出去接生?」 「唔。」我閃過一絲微笑。 「是男是女?」 「男孩子。」我說:「我喜歡接男嬰。」 無憂看我一眼,「做女人做得你那樣,自然不好做。」 「別借題發揮笑我。」 「有沒有為我放假?」 「有有有,放三天。」我說:「整天陪著你,好了吧?」 「這叫做一年一度姐妹情。」 「胡說,前年我們才到紐約。」 「是,兩夫妻前腳來,崔露露後腳就在唐人街登台,你說有多巧?這樣打得火熱,難捨難分,幹嗎不同老婆離婚?」 我笑笑。無憂以為我沒有考慮過離婚這回事。 門一響,我轉頭看,是小山回來。 我揚聲:「有稀客。」 無憂冷笑,「稀客是陳小山先生,我倒是每年都來的。」 小山放下公文包,走過來,天氣還未熱透,他已是一身薄麻西裝,配最新式的薄底鞋,與皮帶一色。三十七歲的人了,仍然唇紅齒白。 見到無憂,他笑,「原來是你妹妹來了。」非常沒有誠意地問:「好嗎?紐約的生活好嗎?說給咱們這些土豹子聽聽。」坐下來,雙腿一擱。 無憂怒道:「陳小山,我一見到你就惡向膽邊生,你這個生錯了年份的王八旦,五十年前要是你活在上海,就活脫脫像是白相人的跟班。」 小山朝我笑,「無憂一年比一年惡,坐姐夫家裡罵姐夫,真刁蠻,難怪春去秋來,花開花落,伊仍然是子然一人。」 我也笑。 無憂跺腳長歎,「奸妃?」她罵我:「真笑得出!」 「今天真巴不得留在家裡吃飯,陪陪稀客。」小山說。 「哼,不怕寶島歌後心焦?罪過罪過。」無憂邈視著他。 我怕他們說過了火,連忙避到書房去。 過了七分鐘我揚聲叫:「小山,有張單子我找不到,你過來一下。」 小山進來問:「什麼單子?」 「哪裡有單子」,我笑說「不過今天請你留在家吃飯,算是給我一個面子。」 他猶疑一刻,「今天……」 我收斂了笑容,「我不管你有什麼應酬,今天準時開飯,我娘家有人在這裡,你總得讓我下台。」 「好好好,」他沒口的答應,「我又沒說不好,幹嗎就陰霾密佈?這樣的賢妻,別說叫我回來吃飯,就算上刀山跳油鍋——」 「得了。」我截斷他。 他的笑也凝住。 他看著我說:「無邁,你從不聽我把話說完。」 我低下頭,「對不起,我對花言巧語沒興趣。」 「你看不起我,你壓根兒看不起我。」他低聲說。 我更累了,「小山,你扯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時候無憂推門進來,我立刻停嘴。 她異詫地問:「你們兩夫妻原來尚有對白?咕咕呶呶說些啥玩藝兒?平時不說,留待有客人來了,特意說給客人聽,作其親熱狀,近年來這種作狀夫妻特別多,活該受罪。」 小山的笑容似變戲法似地又掛在臉上。 「來來來,」他說:「我給你看我新買的幾座石灣陶瓷。」 我卻無法再笑。 就在這個時候,小山身上的傳呼機發出聲響,他看我一眼,我假裝不知,別轉了臉,他連忙伸手關熄傳呼機。無憂駭笑。 「陳小山,你怎麼越來越似販夫走卒,身邊帶這個玩意兒?你現在還兼營應召?」她哈哈大笑。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無憂說:「陳小山,叫你少時髦一點,少象點香港人,你真會心癢而死。」 小山連忙解下傳呼機,放進公文包裡,「朋友借我用的,朋友借的。」 我站起來,「我去看看菜做好沒有。」 甫出客廳,才走進走廊,就聽見小山罵無憂。 「你怎麼攬的?當著無邁的面,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你還顧到她的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