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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王子恩說下去:「童太太帶著幼子走遍全世界訪求名醫,可是一籌莫展,他終於成為童家的負累。」世貞抬起頭來,輕輕說:「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我每到一間新工作任職,都把那家的來龍去脈打聽清楚,好知道忌諱,這算是護身符,世貞,你說對不對?」 「正確極了。」不知怎地,她就沒有這種智慧。 「世貞,怎到不說話?」世貞勉強笑了笑,「彷彿在說一個人是非似的。」王子恩不以為然,「據說自閉症是一種弱智,很多人都知道。」世貞無限憐憫,無比哀悼,過一刻她說:「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一個重要約會。」王子恩訝異,「菜還沒有上呢。」「改天再同你聊。」她站起來離去。 在街上叫了一部車子,命司機往童家駛去。 男僕認得她,開門請她進去。 「王小姐,童太太出去了〞」世貞一逕往後園找去,「式輝,式輝。」童式輝正在畫畫,一大幅畫布,上邊痛快淋漓地灑滿了濃艷的顏色。 聽見有人叫他,轉過頭來,見到世貞,十分歡欣。 世貞淚盈於睫。 一點都看不出來,他與常人無異,只不過略為沉默,世貞還以為藝術家理應內向。 她握住他的手,「你聽到我說話嗎?」童式輝笑,「多謝你來探訪。」世貞鬆口氣,用袖口抹一抹眼角,聰明伶俐的她竟沒瞧出端倪。 條件那樣好的年輕人怎麼會耽在畫室裡與鸚鵡為伴,世貞苦笑起來。 她自顧自坐下。見桌上有果子酒,斟一大杯來喝。 一隻黑色的八哥忽然失聲說:「阮小姐來了。」世貞轉過頭去輕輕說:「我不姓阮,我姓王。」隨即發覺她竟然同一隻鳥在說話,不禁詫異到極點,在這個特別的環境,她也不覺有什麼不對。 勞累的她只覺得這是個歇腳的好地方,無論是障殘兒與鳥類以致臘腸狗都不會傷害她。她走到一張竹榻上去躺下。 一邊還在教八哥說話:「是王小姐來了。」女僕進來微笑問:「王小姐在這裡吃飯嗎?」世貞吁出一口氣,不幸她還要回到塵世間去做人,「不,我只能留一會兒。」 「那麼,我去做一碗餃子,王小姐喜歡素餡還是葷餡?」 「我不吃素。」女傭人退下去。在這,與世無爭,永遠有新鮮豐盛的食物供應,這樣生活,與許多有大樹遮蔭的人一樣,無所謂才智能力,障殘與否,實在並無太大分別,難怪她看不出來。 誰會去挑戰他們呢。 不比窮家子女,一浪接一浪那樣接受淘汰試,讀書必須名列前茅,要不,就長得如花美貌,那樣,才能戰勝出身,出人頭地,找到合理生活。 一生不知要捱多少批鬥:力爭上游是不自量力,精打細算變為太工心計,保護自身即是自私自利,簡直做什麼錯什麼,被欺壓得退往牆角,不外是因為無人撐腰。 世貞記起雅慈說:「你若靠一份薪水過活,做得久是因為外頭無人要,有新工辭職是被老闆炒魷魚,永遠聽不見好話。」她深深歎息。 童式輝訝異問:「你不高興?」 「不不,我很開心。」但願她也可以學他,無憂無慮過一輩子。 吃過點心,世貞溫柔地說:「改天再來看你。」童式輝微笑,露出雪白牙齒。 世貞忍不住吻他的額頭。 回市區之後,她到書店去找資料,買了好幾本關於自閉症的書籍。 到了公司,只見人人伏案苦幹,如一群工蜂般,埋頭但發出嗡嗡聲。 世貞呆呆地看著同事,這是另一個世界。 「王小姐,童先生到處找你。」世貞呵地一聲,這才發覺她自己也屬於這個蜂巢,天天營營役役為著掙一口飯吃。她定定神,推門進去。 童保俊看到她,詫異地說:「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呃,去看一個老朋友。」 「喝過酒?」 「一杯。」他看著她,她精神有點恍惚,似有心事,正如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樣子,年輕貌美,但際遇欠佳,心事重重,憂鬱的眼神叫他不住詢問:什麼事,我可以幫你嗎。現在,這種眼神又回來了。 「我有空,你若心煩,不如拿出來講一講。」世貞笑笑,「我沒有什麼難題。」「喝杯咖啡,坐下來,開始工作。」世貞低頭說是。 她越來越像他的徒兒、弟子、門生。 她一日比一日尊重他、敬畏他,因為他是她的恩人。 漸漸她已看不到他是何等英俊瀟灑、慷慨大方,多麼可惜,她只覺得他是嚴師,她是學生。好不煞風景的男女關係。 一整個下午世貞都覺得疲倦,她嘴角尚餘果子酒餘香,她勉強地聚精會神,可是像學期尾的中學生,明天可以放暑假了,課室外有蟬鳴,無論如何聽不見老師在說什麼。 「以後,中午不可喝酒。」世貞唯唯諾諾,眼皮彷彿抬不起來。 熬到五點,她決定下班,同童保俊說:「我先走一步。」回家倒在床上,白色床褥像是變成一張繩網,結在棕櫚樹幹上。不住搖晃,天花板上出現藍天白雲,耳畔有嬉笑聲,海浪一個接一個激起芬芳的鹽沫。世貞忽然明白,酒有特別成份,使人產生這樣愉快的幻覺,而且效果持久。 不過,那是完全無傷大雅的副作用,酒的用意本來如此,她準備高高興興做一個好夢。 她不知睡了多久,隱約間聽見鬧鐘及電話鈴聲,有人對她輕輕說:「星期天不用起來。」可是,昨天明明是星期三。 「從今以後,天天星期天。」多好,世貞又翻了一個身。 可是,世上哪有那樣便宜的事會落在王世貞的頭上。 她張大眼睛,看到鬧鐘響個不停,一點不錯,今日是星期四。 已經晚了一小時,往日她八時正到公司,今日恐怕要九時才能抵達。 忙什麼呢,至多被人說王世貞已被寵壞。 她打一個呵欠,伸伸懶腰。面孔碰到冷水,才清醒過來。 嗶,那是什麼酒,真厲害,喝一點就飄飄欲仙,渾忘世間煩惱。 她匆匆梳洗,取過公事包出門。 司機站在車旁不知已經等了多久。 世貞不喜擺架子,心中十分歉意,拉開車門,更加愕然,不禁喊出來:「童太太。」「世貞,上車來。」她也等了一小時嗎,有何貴幹? 世貞攏攏頭髮上車去。司機把車駛走。 童太太問:「公寓還住得舒服嗎?」 「很好,謝謝。」車廂歸於靜寂。 過一會,童太太問:「你去看過式輝?」 「是,我想,他或許需要朋友。」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希望你可以常常去陪他說說話,聊聊天。」 「我一定盡量抽空。」 「我與你之間的約定,不必與任何人提起。」 世貞微笑,「可是,保俊遲早會知道此事。」童太太不響,之後,她的語氣轉為淒酸,「他是一個健康的人,他哪裡會明白式輝的苦處。」這是她第一次提到家庭裡的矛盾。 世貞可以感覺到一個母親的彷徨。 她為童保俊說話:「保俊那樣忙,還有什麼時間顧及其他。」童太太忽然顯得蒼老憔悴,皺紋一下子顯露,世貞不忍,別轉了面孔。 「世貞,式輝需要你這個朋友。」「我知道。」「那我下車了。」司機把車停下來。世貞抬頭一看,正好是她辦公室大廈。 她心中忽然產生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日忙夜忙,忙的是什麼呢,她根本不想走進那幢建築物。 但隨即她又提醒自己:王世貞,你莫折福,半年前團團轉熱鍋上螞蟻似找工作的情況已經忘了不成? 她隨口低聲自言自語:「做了皇帝想做神仙……」訕笑起來。 她走進辦公室,時間還早。她開亮了燈,除下外套,這才發覺椅子上有人。 「早,世貞。」世貞一怔,看著童保俊發呆。 他仍然捲著袖子,臉色鄭重,他說:「你知道了。」他的手,放在世貞買回來有關自閉症的資料書上。 世貞點點頭,略帶諷刺地說:「大人,我可以坐下嗎?」童保俊說話權威,永遠似在審問誰似的。 可是此刻他不與她計較。只是低下頭難過的說:「以你這樣冰雪聰明,見過他數次,要到今日才看出端倪,真不能置信。」是,世貞開頭完全看不出來。 原本她是極端敏感伶俐的一個人,一切風吹草動只需一瞄便知道就,又懂得不動聲色,神色自若。這次走了眼。 童保俊說:「不怪你,他外表實在與常人無異。」世貞不出聲。 「所以家母無論如何不願死心,可是多年來遍尋名醫,並無進展,現在,大家都成了專家。」世貞等他慢慢把整件事說出。 他的聲音為什麼不住顫抖?這時,秘書不知就,推門進來找世貞,童保俊一見,立刻吆喝:「出去!」宛若晴天打了一個雷似。秘書嚇得連忙掩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