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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那天若不是百川遇車禍,我就不會替他出差。」 劉群朝那邊看一眼,「是,你就不會寫那篇花絮,引起某人注意。」 程真點頭。 「噫,他結帳走了。」 半晌,程真說:「我們也走吧!」 叫領班結帳,他卻說:「孫先生已經付過。」 劉群感喟,「你看,不過略長得俏皮些,就有董先生訂座,孫先生結帳,羨煞旁人。」 「我們散步回去。」 「要走一小時呢,小姐,路上又不太平,乘車吧!」 「聽說巴黎有位龍夫人,勢力很強,辦法極多,你可打算訪問她?」 劉群答得好,「我只訪問真人。」 程真笑著拍打她肩膀。 第二天清早,門鈴一響,劉群去開門,一位童子送花來。 程真正刷牙,一嘴牙膏泡沫,笑道:「這花呢,好像很庸俗,可是天天送,還真管用。」 她以為是劉群的朋友。 誰知劉群說:「送給你的。」 程真一怔,「是董昕嗎?」 「是孫毓川。」 花束不大,全白,劉群把它插好,程真把牙刷擱在嘴裡,來看卡片。 劉群:「沒想到他如此明目張膽。」 隔了很久,程真說:「那,也不算什麼,我們亦時常送花給男同事。」 「是,趙百川摔斷了腿,你壞了哪一部分?」 程真坐下來,牙膏像鬍髭那樣一圈黏在唇邊。 她問:「他怎麼知道我們住這裡?」 「那還不容易,你在麗池訂座總留有電話吧。」 程真洗乾淨一把臉,「來,今天我們到鐵露莉花園去。」 劉群凝視她,「你弄錯了,鐵露莉花園在羅馬。」 程真馬上認錯,「對對對,我指楓丹白露,我們去那裡逛。」 「我一天工作開始了,誰理你!」 劉群背起錄音機筆記本子下樓,「喂小心門戶,傍晚見。」 「我一個人幹什麼?」 「像全世界的女遊客那樣去逛名店,到康道蒂大道去吧。」 劉群揶揄她,康道蒂大道也在羅馬。 小小白色卡片上用深藍色鋼筆字寫著:程小姐笑納,孫毓川敬贈。 什麼叫笑納?那意思是,禮物微薄,叫你見笑了,你就笑著收下吧。 她一定給了他很多鼓勵,不然他不會那樣做,走這一步,需要相當大勇氣,程真覺得她的眉梢眼角可能出賣了她,她摸著面孔,真沒想到自己會那麼輕佻。 程真換上便服上街。 她到左岸去逛小畫廊。 未成名畫家的作品一捆一捆那樣堆在一角,三五百法郎一張,程真沒有買的意思,攜帶太不方便。 店主是位年輕人,「本店有畫家替你造像,每張一千。」 程真看他一眼,「蒙馬特才一百。」 年輕人氣結,「質素不一樣。」 程真加一句,「都未成名,統統一樣。」 年輕人揮著手,「終有一日,你們會付百多萬法郎來買我的畫。」 程真乘機教訓他,「這樣想就不對了,你愛的是藝術,怎麼口口聲聲講錢!」 那年輕人氣得簡直說不出話來,「是你先提到錢。」 「咄,我是顧客,我當然要討價還價。」 程真推開門走了。 走到一半,在石板路上停住,看地上的影子,她想知道有沒有人跟在她身後。 沒有人。 沒有開始已經這麼辛苦,程真苦笑。 她走到烏泉掬水喝,順便用手拍拍臉。 「小姐,一起去喝杯咖啡好嗎?」 程真猛地抬起頭來。 那人被她嚇一跳,反而退後一步。 他不過是一個弔膀子的人,見對方反應過激,反而怕了,一轉身溜走。 程真呆半晌,才收拾心情,返回市中心在百貨公司挑了一些時髦衣服給程功。 出來時抬頭看到招牌:拉法葉百貨公司,噫,當年畢加索就是在這裡邂逅金髮藍眼雪白皮膚的瑪麗鐵莉茲,他上去搭訕,隨後二人戀愛。 程真順帶買了食物回公寓煮。 劉群返來,笑道:「我還以為今晚到美心。」 「你試試我這羅宋湯。」 「我打賭你忘了買酸奶油。」 「你太小覷我了。」程真笑。 劉群問:「那人有無進一步表示?」 程真答非所問:「我明天一早走。」 劉群只得換話題,「今日我辛勞之極。」 「訪問了誰?」 「一家越南華僑,沒有合法居留權,整家幹粗活,孩子們不能上學,」劉群揉揉雙目,「世界雖大,似無他們立足之地。」她坐下來。 「花都對他們來說自然也不是花都。」 劉群唉一聲,「你去過紐約昆士的唐人汗店沒有?資本主義都會講的是資本,沒有資本,民不聊生。」 「我早叫你去訪問龍夫人,不傷脾胃。」 「我思想也搞通了,這次回去,索性創作愛情小說,還有,出幾本新詩集,說不定寫些武俠劇本,要不,就專門評論行家的作品。」 「你別見人挑擔不吃力。」程真笑。 「把你那篇特寫交給我。」 「我想換個筆名。」 「化什麼名都有人會把你認出來,程真,你一支筆早已定型,別小覷了它。」 傍晚花漸漸謝了。 劉群在一旁說:「也許,這束花只是想感謝你把他寫得那麼好。」 程真微笑,「也許是。」 「如果你悶得真正呆不下去了,回來重作馮婦也好。」 「怎麼還跑得動。」 「可見你是上了岸了,再苦,岸上也無鯊魚。」 「劉群,精神別太緊張,退一步海闊天空,有人寫社交專欄也就過了一輩子,還不知多高興多有成就感。」 劉群唯唯喏喏,「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要不要到紅燈區觀光?」 「等我退休之後,我與你到南美洲去報道拉丁美洲國家的色情活動。」 程真十分悸動,「那你會潰瘍。」 「才不會,研究抗戰期間日軍暴行更痛苦。」 「呵,那個,那個會得腦癌。」 「日後你打算寫什麼?」 「寫情書。」 劉群「嗤」一聲笑出來。 第二天一早程真走了。」 飛機上鄰座空著,可是程真老是覺得一個穿深色西裝的人會隨時坐下來,一直忐忑不安,心神不寧,旅途並不寂寞。 程功到飛機場接她。 他問母親:「你有沒有去盧浮宮?」 程真這才猛地想起,「啊,盧浮宮,我忘了。」 「可是你有逛街。」 「我買了兩隻金色磨沙皮背包,咱們母女一人一隻,對,董昕好嗎?」 「原來一直沒人替他洗衣服,我拿了他十件襯衫到洗衣店去。」 程真不語。 「你從不幫他洗襯衫?」 程真反問:「我為什麼要幫他洗?你為什麼不問我的襯衫誰來洗?」 「可是,我記得你幫我洗過衣服。」 「那不同,你是我女兒,我愛你。」 小程功輕輕歎口氣。 程真笑,「你同情心也太豐富了。」 「不不,昨日,我生母打電話到董則師那裡找我。」 「有事嗎?」 「她問董則師借錢。」 「我這裡有。」 「董則師已經支給她了。」 「要多少?」 「三萬港元。」 程真默然,區區小數也要開口,可見環境是真的差了,這種例子見得多,程真學會有日常思無日難,有得花的時候含蓄些,好過手緊時到處為著幾塊錢同人叩頭頓首。 程功困惑地問:「她在過緊日子?」 「你放心,都會遍地黃金,她一定會有辦法。」 「那,豈非變成江湖混混?」程功仍然猶疑。 「你何處學來這種名詞。」 程功站在一輛吉普車前,掏出車匙。 程真一愣,「平治幾時出了吉普車?」 「叫G型,董則師新置,暫時借給我用。」 程真不語。 董昕永遠不肯放棄這種生活享受,所以必須出盡百寶賺錢。 母女上了車。 程功說:「新房子快要蓋好了。」 程真不語,真是蒼涼,終於完成了,可是,人事已變,她不會成為屋子的女主人。 「董則師問你會不會搬進去住。」 程真不加思索,「不會。」 「有台灣客人想買。」程功看她一眼。 「董昕有得賺嗎?」 「賺三十萬左右。」 程真「嗤」一聲笑出來,「五年苦工,才賺那麼一點?」停一停,「你對他的盤口,熟悉得很呀。」 「我在他寫字樓做工,每天三時至六時。」 程真詫異,「那多好,幾時開始的事?」 「上個月,董則師一向善待我,你倆對我真正好。」程功緊握母親的手。 這是真的,當初程真把小女孩領回家,一時間連傭人都適應不來,可是董昕與幼女一見如故,笑著招呼她,把巧克力放她面前,把阿基米德與牛頓的理論當故事講給她聽,即使在最煩最忙的時刻,他也對小孩和顏悅色。 程真一直對親友笑說原來董昕天良未泯。 只聽得程功問:「將來畢了業,我有經濟能力,可要幫助生母?」 程真看她一眼,「朋友尚有通財之義。」 「道義上——」 「何必講道理,你想幫她就幫。」 「那麼,我又如何報答你們?」她小心翼翼地問。 「唷程功你真是婆媽,你天天陪著我說說笑笑,有事又服其勞,已經有功勞苦勞,何用再提別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