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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人客一走,程真立刻掛下了臉,無比寂寥,董昕最怕她這種表情,時常勸她:「莫斯科巷戰與你無關,不必憂國憂民,還有,印度地震雖是悲劇,不必背上身。」 聽在程真耳中,都是諷刺語,感情日益冰凍。 有些人沒有表情時似在微笑,真幸運,熟睡與死亡時予人安祥感。 程真做不到,可是在人前,她卻盡量維持精神愉快。 孫毓川不知她另一面。 結了婚,結局都一樣。 程真可以想像他自辦公室回來,喝問伴侶:「你還沒打扮好?今天這個宴會有劉公與區公,可不能遲到」,或是「這件衣服好出場面?換過它,還有,戴那套紅寶石」…… 是程真倔強的性格,控制了命運,她可以預言每段關係的結局。 他們最終都會鐵青著面孔問:「你到底要家庭還是要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 已經走了這麼遠,不願回頭。 她睡著了。 明知是夢,也無比真切,她與孫毓川在美國加州結婚,親友都笑語,加州法律,夫妻分手,財產對分。 程真見到他的一對孩子,一口英語,神情踞傲,不近人情,不受籠絡,而且,長得如袁小琤一個印子印出來,從頭到尾,不與繼母招呼談話。 孫毓川英俊的面目漸漸模糊,時間被公事吞噬,程真獨自守在一問大屋裡,看著窗外,忽然覺得袁小琤才是勝利者,因她終於脫離這個苦悶的生涯。 程真嚇得魂不附體,一身冷汗。 第二天醒來,她努力寫作,不出三個星期,就把小說完稿。 她問程功:「可以搬回大屋沒有?」 女兒的答覆:「你沒發覺這間公寓風水有利寫作?」 這倒是真的,那就多住一會兒吧。 小說稿厚厚一疊,程真親自動手影印。 程功說:「一位麥幼林先生找你。」 「麥是美新社社長,」程真詫異,「咱們有過數面之緣,他幹嗎找我?」 「說是有事,可以把電話告訴他嗎?」 「當然可以。」 下午就與麥君聯絡上了,約定一小時後到程真處面談。 程真奉以香茗,麥君年紀不大,輩分奇高,程真尊重前輩。 他笑說:「原來你躲在這裡。」 程真微笑,等他開口。 他指著程真放案頭的小說,「中文稿真奇怪,你看,一隻隻格子裡填滿方塊字。」 「可不是,粒粒皆辛苦。」 「找你呢。」 「是美新社嗎?」 「開頭我不敢想,前日有人托我約你,我才靈機一觸。」 「誰?」 「本市新聞週刊新世界想約你寫特稿。」 「我不想寫那種小眉小眼的地盤。」 「為人不如為己,美新社約你如何?」 程真笑顏逐開,「麥先生,我以為你永遠不會開口。」 「會十分奔波,你將負責跑亞洲。」 「我的運程轉了,滿以為會派我走非洲。」 麥君只是笑。 「聽說,你亦是劉伶?」 「我只是愛喝。」 「醉後打不打人,罵不罵人?」 程真不慌不忙,「那些,我都留在清醒時做。」 麥君豎起大拇指,「好得不得了,明日下午我把聘書帶來,我們去喝酒慶祝。」 程真忽然打蛇隨棍上,「今晚有什麼不對?」 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什麼話都可以說。 麥君當場說:「我請客,來,我們沿笠臣街一直喝下去,不賭什麼,喝不下了請即揚聲。」 程真大樂,許久沒有同行家來往,與他們在一起,當然如魚得水,今日真是雙喜臨門,一則脫離遊民一族,二則又有人陪她散心。 兩人在車裡已經論遍天下大事,自環保說到東歐國家內戰。 程真道:「最近環保仔帶著一個樹樁遊街,那棵被伐的樹已經三百七十二歲,看了叫人心痛。」 「是反對克旭闊灣伐木事件引起的吧?」 程真頷首,「三百七十二年,那是元朝或之前的樹啊。」 麥君很幽默,「它又不在中國生長。」 「它一定看透人情世故。」 麥幼林說:「乾杯。」 身邊有兩個洋人亦說乾杯,「這位小姐,說什麼那麼高興,也陪我們談談。」 麥幼林攙起程真,「我們走。」 「喂喂喂,」洋人說,「慢慢不遲。」 麥君站在路邊打量程真,「奇怪,行家一直讚你漂亮,我看人卻看內涵,今晚證實他們所言不虛。」 程真坦白說:「我並無致力外形,這些年來,我背已駝,眼已花,不修邊幅。」 「我們再到別家試試。」 喝到第三間,兩人已經很熟絡,開始感慨到人生無常,必須努力尋歡。 程真吟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在異鄉的酒吧間,程真忽然吟出這樣的詩句來,特別有震盪感,麥幼林沉默。 半晌他說:「我已經不算年輕。」 程真睞睞眼,「現在的標準不一樣,但凡走得動,吃得下,謂之年輕。」 麥君拍拍她肩膀,「下一家。」 「我有點累了。」程真說,「我們去吃宵夜,我知道有一家火鍋店,吵得頭痛,又缺氧,可是非常好吃,跟我這個識途老馬,錯不了。」 寒冷,下大雨,店裡人氣霧氣擠得水洩不通,可是兩人記者出身,什麼苦沒吃過,視作等閒,耐心排隊等座位,終於輪到,歡呼一聲。 叫了一桌海鮮,約六人量,可是兩個人居然慢慢吃得精光,真了不起,程真知道她已找回那大杯酒大塊肉的日子,這三個月的悠閒假期,已成過去。 麥君走了不要緊,通訊社裡必定有其他志同道合、快意恩仇的同事,想到這裡,程真興奮得耳朵都紅了,桐油甕終需裝桐油,幸虧她有自知之明。 酒醉飯飽,程真揚手結帳,走到街上,找車子,遍尋不獲,正擾攘,一個穿黑色長大衣的身形趨近。 程真呆在當地,看著那人。 那人開了手電筒,把光打在地下,原來是警察。 「兩位已經喝太多,不宜駕駛,叫計程車回家吧,車牌幾號,我可代你找一找。」 他們分頭乘計程車回去,約好第二天見。 程真講錯地址,車子駛到大宅,幸虧趙小川仍在寫功課,立刻在雨中迎進阿姨,熱茶侍候。 程真喃喃道:「沒這一子一女,真不知怎麼辦。」 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一早,小川接到警局電話,原來車子仍停在鄰街,安然無恙,小川連忙出去將它駛回來。 程真正在梳洗,不知恁地,小川覺得阿姨臉上那股頹疲之態好似在今晨洗盡了。 「小川,恭喜我,我已找到理想工作。」 小川笑著把車匙交還給她。 「叫你姐姐姐夫出來請客慶祝。」 「我馬上打電話。」 程真正欲找麥幼林,小川已經探頭出窗,大聲叫有客人,程真心一動,撲出去看,來人是麥君。 她在曬台上笑道:「喔唷,居然找得到這裡,不簡單。」 麥氏仰頭看她,「不然怎麼做記者?」 「這麼早?」 「來看你起不起得來。」 「不然怎麼做記者!」 兩人相視大笑。 他們在十分鐘內就簽妥聘書,程真正式成為美新社僱員。 他們繼而談了一會兒公事。 麥君注意到屋內的年輕人,「是趙百川的長子吧?」 程真給他一個眼色,然後轉變話題:「你們這些拿美國護照的人,無往而不利吧?」 麥君立刻說:「我與你去見同事,其中也有美國公民。」 兩個人一起出門。 程真這才笑著解釋:「那孩子等於是我的兒子了。」 「這件事我很佩服。」 程真忽然問:「你可結過婚?」 「無此榮幸。」麥幼林微笑。 「可有子女?」 麥幼林答:「了無牽掛。」 「孩子們至可愛至可惡,一旦產生感情,十分難捨。」 麥君有點嚮往,但是立刻清醒過來,「責任太大,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他們到了美新社分社,小小辦公室共三位同事,春田明是美籍日人,阿曼達星是印度美女,講得一口牛津英語,從前在英國廣播公司任職,此外,是加拿大籍的柯達史蔑夫。 這是一個小型聯合國。 程真笑問:「這裡沒有種族歧視吧?」 麥君也笑,「怎麼沒有,每一個人都歧視每個人,可是不知怎地,又相處下來,同整個世界的情況相似。」 程真拿著紙杯咖啡大笑。 「明天開始上班,」麥幼林說,「羅織到你,是我功勞。」 阿曼達聽到了,在一旁笑道:「別相信他,他對每個人都那麼說。」 程真問:「你幾時走?」 「今晚。」 「一定是這樣的吧:親愛的人永不在你身邊久留,天天見面的鄰居卻話不投機。」 麥君垂首,隔一會兒笑道:「你大概也對每個人說這樣的話吧?」 「嘎?我需要這樣做?」 麥君笑,「那麼,送我到飛機場。」 「一言為定。」 阿曼達又說:「幼林,你又故伎重施啊?」 同事們那麼可愛,叫程真放心。 那天,程真陪麥幼林逛名店買禮物送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