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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啊。」 「本來醫生反對,後來經家長懇求,把被子先消毒,就批准我們。」 「我很佩服,但是,敝公司可以做什麼?」 「被褥時時滑到地上,請幫我們設計一下,使它貼緊氧氣箱。」 志高立刻說:「我願意效勞。」 「鄧小姐,這是氧氣箱的尺寸。」 「我做好了與你聯絡。」 她把方太太送出去。 子壯知道了,搖頭說:「還嫌不夠忙。」 志高說:「早生兒,多麼奇怪,是提早來世上做人的人。」 「真可憐,父母不知焦急成怎麼樣。」 傍晚,志高斟一大杯咖啡,加班工作,把圖樣尺寸輸進電腦,螢幕出現立體模型,她開始設計,紙樣打出來,卻不是用手工方便做得出來。 她模擬了好幾個款式,都不太滿意,正聚精會神,聽見有人叫她。 志高抬起頭來,那人背光,長得很高大,她心一驚,「誰?」 「馮國臻。」 志高反而開亮了燈,「下班了,我們同子壯去吃飯吧。」 馮國臻再鈍也知道一個女子如果喜歡他,不會急急找女伴來夾在兩人當中。 子壯說:「恕我失陪,阿朱一早買了票陪孩子們去看卡通。」 志高說:「啊。」 她胃口很差,只叫了啤酒喝。沉默,每當馮國臻開口,她便下意識禮貌地應酬性微笑。 馮國臻心痛地說:「你與我疏遠了。」 志高歉意說:「病了一場,人生觀不一樣。」 「是否心中有人?」他口氣像長輩。 志高搖搖頭,「一個都沒有,空虛寂寞。」 馮國臻取出紙筆,「剛才無意看到你的設計,其實可用最原始設計,在被褥四邊鑲上鉛線,有了重量,墜在四周,便不易滑落。」他繪圖示意。 「呵,謝謝你。」 「浴簾腳都裝有鉛線,可托裝修公司代買。」 「我知道了,怎麼沒想到。」 馮國臻握住她的手,「太聰明了,也許就疑心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因此走了冤枉路。」 志高氣結,「總不甘心不諷刺我一兩句。」 「我這次來,是為姐姐、姐夫選購一幢公寓,暫時住在表妹家中。」 「你家親戚,都是殷商。」 「表妹清麗乖巧,可是,十分單純天真。」 「大家閨秀,一定如此。」 「志高,我喜歡的人是你。」 志高微笑,「何德何能,蒙你錯愛。」 「明天他們家請吃自助餐,你可要來?」 志高搖頭,「我怕人多。」 「我也怕,希望你壯膽。」 「下次住酒店,可避免償還這種人情債。」 「多謝忠告。」 第二天,她還是出席了。 沒想到他表妹家那樣富裕:獨立洋房、游泳池、網球場,人也活潑,見了志高叫聲姐姐,熱誠招呼。 志高輕輕說:「還在讀書吧。」 「不,她大學畢業後在父親公司任董事總經理。」 「如何服眾?」 「也許,眾人怎樣想,根本不是問題。」 志高也笑了。 她什麼都吃不下,淨飲香檳。 志高打算坐一會就走,順路買材料替早生兒做棉被。 她放下酒杯,向主人告辭。 馮國臻說:「我送你。」 可是他表妹把手伸進他臂彎,笑鸏說:「叫司機送鄧姐姐出去不就行了。」 志高大方地答:「我有車。」 頭也不回地走向停車場。 根本不應該來的,最近老是抉擇錯誤,是精神恍惚的緣故吧。 可是,志高又有預感,這次到這間華廈來,另有原因。 果然,還沒有走到大門口,已經聽見有人叫她:「鄧小姐。」 志高抬起頭,看到方太太,呵,原來如此。 「你是碧君的朋友?」 志高微笑,「我認識馮國臻。」 「真是稀客,快來這邊。」 原來在地下室,有好幾張大桌子,幾位中年太太正在生產小棉被,說說笑笑,好不熱鬧,真是好消遣。 「外國雜誌知道了這件事,專程來訪問我們呢!鄧小姐,我們會把服務延伸到兒童癌症病房。」 志高把鉛線設計主意提出來。 方太太立刻吩咐傭人把浴簾拆開,她們即席試做幾張,效果十分理想。 「呵,真好腦筋。」 志高笑吟吟,「試試用豆,也許更好。」 「我們還打算用針織,並且,事先打聽病童喜歡什麼顏色。」 志高由衷說:「孩子們一定十分感激。」 「呵,鄧小姐,我們還會什麼?既不想到舞會去瘋,打牌又打不了那麼多,幸虧想到這個主意,不然早就悶死了。」 有一位太太坐近志高:「鄧小姐,有事請教。」 「叫我志高得了。」 「怎麼樣維持你這樣纖瘦?我出盡法寶,仍然重到百五磅,真懊惱。」 志高笑笑,「我病過一場。」 那位太太不敢再問。 方太太怪關心,「志高,是什麼病?」 志高答:「現在沒事了。」 這時,傭人捧著飲料及點心下來,話題一下子扯開,太太們小息,志高告辭。 地庫旁邊還有房間,志高猜想是電影放映室,好大一間屋子,室內足有一萬平方尺,室外又有萬多尺,像堡壘一般,足不出戶也可消磨日子。 方太太說:「我帶你參觀。」 她推開房門,原來是一間健身室,運動器材應有盡有,一個赤裸上身的年輕人倒勾在一座架子上,做拗腰運動。 看見方太太,他叫一聲「媽」。 志高一呆,他像煞一個人,她嚇一跳,本能地別過頭去。 「叫鄧姐姐。志高,這是小兒沃林,是碧君的孿生兄弟。」 那年輕人倒望著志高微笑,一時沒有下來的意思。 志高轉身走出健身室。 方太太感喟,「屋子大而無當,叫你生悶。」 「方太太,你真謙虛。」 「我自己頭一個覺得屋大陰森。」 「不,府上陽光充沛,人多熱鬧,旺丁旺才。」 她說了再見。 志高走到停車場,馮國臻迎上來,「咦,原來你在這裡,我到處找你,見你車子又還在,猜想你未走。」 方碧君追上來。 志高說:「表妹找你呢。」 忽然覺得好笑到極點,仰起頭,對著藍天白雲,哈哈大笑,病後,精神的確有點異常。 她一邊笑一邊上車去,迅速把車子駛走。 在蜒回的彎路上,不久志高就發現有輛白色跑車釘著她,她開的是高身吉普車,一點也不害怕,女性個子小,最好開大車,路上才不會被歹徒欺侮。 這種小跑車貼得愈近愈吃虧,她一踩煞掣,它來不及停,就鏟入她的車底。 漸漸駛近市集,看到有花檔,志高慢駛,停下。 攤檔上有切開一半的腰子西瓜,顏色鮮艷,志高挑一塊即席啃食,果汁濺到她白襯衫上也不顧,口渴極了。 邊吃邊挑了兩盒柑橘,又蹲下看一株晚櫻花。 正把花果搬上車尾箱,一眼看到那輛小跑車。 司機朝她走過來,啊!正是健身房中那個滿身陽光的年輕人。 志高不出聲。 他側著頭看她,「你不是碧君黨其中一分子。」 這算是讚美了。 志高不出聲,關上車廂。 「那邊有個小小露天咖啡座,扮歐洲,可要去休息一下?」 志高看著他英俊的面孔,忽然溫柔地答:「好。」 他見到有梔子花,摘下一朵,佩在志高耳畔。 因為做得非常自然,志高不以為忤。 他叫了兩杯冰茶。 座位側有紫籐架,綠葉縫中可以看到碧藍的天空,志高忽然想起,大學暑假時在意大利南部塔斯肯尼旅行,也坐在類似的小咖啡店裡休憩過,那樣好的時光都會過去,志高垂頭。 年輕人忽然問:「你為什麼這樣哀傷?」 「啊,」志高伸手摸自己的面孔,輕輕回答:「因為時光飛逝,永不回頭。」 「你仍然年輕。」 「因為世上良辰美景實在太少。」 「你需努力尋找。」 志高微笑。 「即使在笑,你雙眼仍有愁容。」 不久之前,也有人那樣說過。 志高喝完咖啡,說聲謝謝。 年輕人替她開車門,看到車子後座有嬰兒安全椅,奇問:「孩子呢?」他不知那只是公司設計的樣辦。 志高聽了卻一愣,垂頭不語,是,嬰兒呢。 她把車駛走,耳畔的梔子花落下來,本來象牙白的花朵已經變成黃色。 志高知道她仍處在情緒低谷。 車子回到家門,她把花果搬下車,一雙手伸過來幫她。 「什麼,又是你?」 年輕人笑,「我不受歡迎?」 「你跟著我幹什麼?」 「想瞭解你多一點。」 「你找錯對象了。」 「永不說永不。」 「回家去在你姐妹的朋友中挑一個消磨時間,直至打算安頓下來,好好結婚生子。」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快樂,你太正經了。」 「講得不錯,再見。」 志高上樓去。 無論怎樣,一個年輕英俊的異性跟上門來,仍然叫她高興。 怎麼可以完全不接觸異性呢,當然要被他們追求,或是拒絕他們,對他們生氣,或是暗慕他們,依戀、痛恨、恥笑他們,以及思念他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