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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我看著電視上足球賽的重播,非常的熱鬧,大家看了還要叫嚷,我默默的吃著花生,覺得沒有太大的意思,想喝完了就走、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膊。

  我轉頭,看到了小燕。

  她很漂亮,松身毛衣,長牛仔褲,頭髮長了一點,但是漂亮得不得了。

  我只是覺得她再漂亮也與我無關,曾經一度我可以得到她,但是我沒有那麼做,現在再去求她,與原則不合,難得是她一直對我客客氣氣。

  她手裡拿著飲料,拿起來喝一口,眼睛明亮的自杯角轉出來,斜斜的看住我,使我想起那一日她的眼淚,年紀輕的人忘得快。

  她問:「我可以坐一下嗎?」她很禮貌。

  「請請。」我拉開椅子。

  她坐下來,說:「真是,家明,沒想到你也會來這種地方,都快考試了,你是好學生。」

  我傲笑,說:「但凡是及格的,都算是好學生了。」

  她黯然說:「說得也對,我現在也看開了,什麼一級榮譽,二級榮譽,都是騙人的,得了又怎麼羊:男人還可以——女人——人大了,想法就不一樣了。讀不讀得完還成問題呢,當一個目標不再值得追求的時候——你是明白的,家明。」

  我微笑,「當一樣東西隨手可得的時候,沒有競爭,不用力氣的時候,就是這樣。」

  「能夠愛還是好的。」她更黯然了,她瘦了。

  「是的,全心全意的愛,愛一個人。」我點點頭。

  「像四姊一樣。」她忽然說,「窮一生的力量愛一個人,他回來了,她回去了,聽說他們馬上要結婚、所以不能說這世界上沒有花好月圓的事。」

  我點頭,「她的確是愛他。她眼中沒有第二個男人。」

  小燕笑,「那是因為她沒有碰見比他更好的男人。」

  我也微笑,「要比他更好的男子是少有了。」

  小燕說:「可是要比四姊更好的女子也沒有了。是不是?你應該是明白的。」

  我點點頭。

  我的運氣不好,一開頭就碰見個好的,以後就難了,以後還看得上誰?我暗暗的歎一口氣。

  「家明,」小燕說,「其實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都沒有說,以前見了面,反而跟你說幾句不相干的話。」

  我又何嘗不是有很多的話要跟四姊說,現在都沒有機會了。我低下了眼睛。

  「其實——我的家很普通,很窮。父親是一個很普通的小職員。我惟一記得的是,他很愛我。家中那麼多孩子,他最愛我。」

  我抬起頭來,看住了小燕,為什麼在一個偶然遇見的晚上,她對我說起心事來?是的,她寂寞,我也寂寞,那麼就讓她來說,讓我來聽吧。

  她以前那種活潑輕佻到什麼地方去了?

  奇怪。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說下去:「我父親愛我。當我十五六歲的時候,我爸爸下班,他興高采烈的自口袋裡掏出一小瓶香水,那瓶子是小小的、美麗的、玻璃的,上面還貼著七彩漂亮的招牌,裡面是琥珀色的香水。爸爸一臉的笑容,他說:『阿妹!看!看我買了什麼給你?』我又笑又跳,接過了那小瓶子。那一定是貴的吧,以爸爸的薪水,哪處來的錢呢?我問他,爸說:『我走過地攤看擺著賣,才兩塊錢,我想你一定喜歡,聞聞香不香。』我急不及待的打開了,一聞,並不香,我沒敢說,我說:『爸,放在冰箱冰一冰就香了。』可是在冰箱裡冰了好久也不香,那是假的呀!爸爸兩塊錢買了一個瓶子,瓶裡裝的是茶。爸說:『不香。』我記得我還一直說:『香味走了。』家明,這是我第一瓶香水的故事。」她在微笑,但是眼淚一直淌下來,她很堅決的:「我愛我爸爸。」

  不知道為什麼,我也哭了。

  小燕說:「可是沒有分別,家明,我愛他。我用功讀書。我考了獎學金,我發誓等我回家,爸要退休。我們可以買最好的『香水』,把它冰在冰箱裡,然後批評它不香。我拚死命的工作,假期在律師樓裡做書記,家明,可是我驕傲,別人是千金小姐,收匯票的,我不在乎,我不妒忌,我有一個愛我的爹。他愛我。我可以令全世界的人失望,我不能叫他不高興。我們家是最窮的,最普通的,我與弟弟小時候見了巧克力如蒼蠅見血一般,但是爸爸愛我,這不普通。他們都忘了,都忘了,他們現在要什麼有什麼,忘了。我記得,我要做一個法科學生。

  「我記得那一小瓶『香水』。我記得。」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把她的頭放在我的肩膀上。

  「有時候我寂寞了,我只想找一個人,告訴他這樣的事,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或者他會取笑我,或者他會同情我,都不重要,只要他懂得,他明白就可以了,你是明白的,家明,是不是?」

  我點點頭。

  「可是我以前見到你,只會說廢話。」她說,「現在是沒有機會了。」她流淚。

  「自然是有機會的。」我說,「這自然是有的。」

  「我要走了,他們還在那邊等我。」

  「不不,你今天不過去,你今天要告訴我這些事,因為我也有事要告訴你——」

  小燕看著我,「你有什麼話要說的?你是大好青年,書中自有黃金屋,大丈夫何患無妻,你有什麼話要說?」她有點醉了,眼圈紅紅的,就像那個晚上,四姊妨那般。

  我說:「我真有話跟你說、你聽,你聽我的。」我才喝了一個品脫,眼淚就落下來了。

  「你真愛哭,你這毛病多早晚才改呢?」她溫柔的說,「我聽你講就是了。」

  我說:「我要說給你聽,我要說——」

  「慢慢的說。」她安慰我。

  我用酒把眼淚逼了下去。

  我說:「我很小的時候,很小很小,大約八歲吧,父母上了街,弟弟早已睡了,弟弟比我小兩歲,他睡了,我獨自在母親的衣車上面畫地圖,你知道有種縫衣車,機器放下去,就跟桌面一樣的。我在那上面用彩色鉛筆畫一張日本地圖,那張地圖是怎麼樣子的,我還記得。忽然弟弟醒來,要媽媽,媽媽一向喜歡他,不喜歡我,我一直氣他,見他吵,便走過去狠狠給他一記耳光,照平常、他該跳起跟我拚命的、然而他沒有那麼做,他用被子覆住臉,睡了。我拿起我的顏色筆,手在抖,我只有七八歲,我永遠沒有忘記。我沒敢問他,他現在已是皇家工程師了,我要把這告訴你……」

  「再說多一點。」

  我的眼淚又流下來,「我媽媽,她是一等一吃苦的好女人,為了省一角錢,走半小時送飯與我弟弟吃,一身的汗呵一身的汗,趕來趕去,為了什麼?為什麼?養出我們這麼一班人來,為什麼?如今恐怕她還是走著路去買菜吧,毫無疑問,然而她的媳婦們都坐在汽車裡,有空還譏笑她一番,我母親,我不再怨她了,一輩子就完了,一個人只能活一次,我們並沒有立一合約要被養下來,但母親是母親。我們都是為他們活著,是不是?浪費了的生命,一代一代浪費著。」

  小燕哭了,我們擁在一起。

  她低聲問:「你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這些?」

  我微笑,「誰要聽?我喜歡人家以為我是百萬富翁之子。」

  她偷偷的說道:「也有很多人當我是千金小姐。」「你根本是。我有時很為你驕傲,法律不容易讀。」

  「真的?」她喜問。

  「真的。」我點點頭。

  「我會用功。」她說。

  我問:「我們走吧?」

  「哪裡?」

  「到我的宿舍去,很暖,很舒服。」我說,「我還剩了兩隻香蕉。」

  「呵,我最喜歡吃香蕉了!」她說。

  那一日她跟我到宿舍,我們說了很多話,我們不停地說起幼時的事,心裡面的怨氣消了,結果都笑了。她是另外的一個人,她絕對不是四姊。我從來不把她當四姊的替身,她是她,我一向喜歡她、但是我不能愛她,我的愛像存款一般,早已經花光了,一點不剩了,再也變不出來了,都用在四姊身上了。

  她沒有走。我們在一張小床裡睡了一夜。

  幸虧被子夠大,暖氣很好,早上我看到她一手放在被外,脖子上有兩條金鏈子,一條是赤金的、下面一個圓圓的墜子,上面刻著圖案紋,寫著「花好月圓」四個字,另一條是意大利九K金,很特別的花紋,懸只珍珠十字架,這麼兩樣東西拼在一起,想不出所以然。

  後來她說:「那『花好月圓』是別人送的,所以掛著。」

  我心裡想,每人有每人的一段雲。

  那日我給她喝牛奶的時候,我問她:「喂。你還有多久畢業?」

  「兩三年。」她答。

  「快點可不可以?」我問。

  「什麼意思?」她眼睛睜得大大的。

  「什麼意思?我今年寫好論文要走了,你拖著我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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