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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數一數,一共六百多個訊息。

  其中有十一位直言她們就是他要尋找的星。

  展航叫偉謙來讀她們的信件。

  偉謙驚道:「這簡直是色情讀物。」

  「是,黃色氾濫,無法管制。」

  「喂,你不介意耳目受污染?」

  「男性對這種事通常比較大方。」

  「喂,還附著裸照呢,以為尋人是新綽頭,這次你有得煩。」

  展航沉默。

  偉謙改變話題:「有人想認識你,托我介紹。」

  「誰?」

  「一個女孩子。」

  「今年額滿,下季趁早。」

  「她有個很特別的名字。」

  展航給他接上去:「叫朱八戒。」

  「可以看得出你今日心情欠佳。」

  偉謙見他不可理喻,賭氣離去。

  下午,展航發覺偉謙在獨自流淚,大驚,立刻走過去:「那女子叫什麼名字?我陪她看戲打球跳舞好了。」

  「不,不是那樣。」

  「那是什麼?」

  「母親寄來下學年學費。」

  「那多好,還有什麼煩惱?」

  「她變賣了一枚胸針籌款。」

  「呵,都是身外物,將來環境轉順可買更多。」

  「但是,我自幼坐在母親懷中,就把玩那枚藍寶石別針,我記得十分清楚,那是一隻白金鑲鑽的豹子,一爪抓住一級彈子般大小的圓寶石,如今竟需變賣……」

  他泣不成聲。

  於太太連忙趕來安慰他。

  展航的目光回到螢幕上,被吸引住了。

  這個電子郵件這樣說:「是你吧,夜空裡尋找一顆星,正是你的口吻,念念不忘逝去的人,過去的事,不願放手,不能安寢……」

  誰,是誰?

  訊號已經中斷。

  毫無疑問是個女子。

  傍晚,有兩個女同學來探訪偉謙,他恢復情緒,央伯母做了三文治水果招待。

  女孩們在展航房門外張望,展航佯裝不知,待她們走過,他把門關上。

  偉謙打電話給他:「出來喝杯咖啡,我們在客廳等你。」

  展航很禮貌:「我想早點睡。」

  他自後門溜出花園散步。

  後園涼亭有一角落是他時常流連的地方,還擱著幾本屬於他的畫冊。

  一走過去,發覺有人先在賞月,他嚇了一跳。

  那白衣女孩子見了他,也站起來。

  展航問:「你是誰?」

  「偉謙的同學黃筆臻。」

  「嘩,這麼多筆劃。」一定就是那個名字特別的同學。

  她也笑,「幸虧念英文,沒有罰抄名字這回事。」

  月色下的她眉目清秀。

  「你怎麼出來了?」

  「園子極漂亮。」

  「家母花了許多時間在這裡。」

  「你怕吵,我先進去。」

  「不,請留步。」

  黃小姐笑笑坐下。

  「你也念電子工程?」

  「量子力學。」

  「難嗎?」

  「文學藝術那些才需無中生有,少一分想像及創造力都不行,做科學不外去求證已經存在的各種現象,不算困難。」

  很少女孩子懂得那樣清澈地分析事情。

  「來了多久?」

  「一年多。」

  「一家人都在這裡?」

  「父母已經不在,只得一個姐姐,住加州。」

  呵,身世與展航有點相似,他不由追問:「是意外嗎?」

  「有無聽過泛美八OO班機?」

  「哎呀。」

  「到今日還不相信是事實。」

  「我太明白感受。」

  黃筆臻已經轉變話題:「這裡校風大異,我覺得很難適應。」

  展航同情她,「請講出困難。」

  「太自由散漫,無所適從,一切資料都得往圖書館裡找,師生之間嘻嘻哈哈。毫無尊卑。」

  展航沒料到她是個小古肅,不禁好笑。

  「是,這邊是不作興鞭撻學生,至於功課,你可以寫半張紙交差,亦可宇宙無限,著書立論。」

  「嘩。」

  那時裡邊有人叫:「臻,臻,你在哪裡?」

  她站起來,「我要走了。」

  「住哪裡?」

  「宿舍。」

  「家母擅烹飪,又好客,閒時請到我家來攝取營養。」

  「多謝你的邀請。」

  她匆匆走了。

  展航隔很久才回到自己房裡。

  睡到半夜,被偉謙推醒。

  「什麼事?」展航睡眼惺忪,「有事明天再說。」

  偉謙說:「我剛接到母親電話。」

  「呵,伯母怎麼樣?」展航立刻清醒。

  「不是她,是我叔父李舉海,他在昆士蘭以西回路線海峽潛水失蹤。」

  展航的瞌唾蟲全都趕跑。

  「他於前日與友眾出海潛水,自麥基港出發,黃昏歸隊時,獨他一人失蹤。」

  展航睜大雙眼。

  「拯救隊搜索了三十餘小時,並無所獲,人海撈針,恐怕已凶多吉少。」

  兩人靜坐一會,偉謙又說:「據說叔父有部份遺產留給侄子。」

  「那就是你了。」

  「是,當可解窘,不過,我仍然希望他活著。」

  展航用手抹一抹臉,「他這人如此放肆囂張,胡意妄為,也不枉一生。」

  於太太也起來了,問兩個年輕人:「什麼事?」

  偉謙視於太太為半個母親一樣,輕輕走近,絮絮把事情告訴她。

  她聽完了,不出聲,有一點點激動,終於抬起頭說:「我去做咖啡。」

  她沒有再提這件事。

  過了幾日,展航看見母親在花園種鬱金香球莖。

  他出去幫她。

  「埋深一點,否則松鼠會挖出當晚餐。」

  展航揮著汗說:「許久不見英先生來訪。」

  「他對我失望。」於太太微笑。

  「的確傷了他自尊心。」

  「展翹也許回來過新年。」

  「呵,你可有得忙了,先得替她張羅冬衣,讓她同你睡吧。」

  「偉謙將去出席喪禮。」

  終於找到遺體。

  「大堡礁有鯊魚。」

  其餘的情況也就不消細說。

  於太太說:「偉謙承繼了一筆遺產,足夠他獨立生活以及將來創業。」

  「我真替他高興。」

  「偉謙苦盡甘來。」

  這種形容詞只有母親捫才會想得到,可是又貼切非常。

  晚上,偉謙說:「展航,請你陪我到達爾文去一趟。」

  「為什麼?」

  「壯膽。」他說得很坦白。

  展航訝異。「你怕嗎?」

  「有一點。」

  「我只能去三天。」

  偉謙答:「我也是。」

  展航陪他出發,他不是去參加儀式,他特地走道一趟是為著找一個人。

  也許,看在往日情誼,她會出現。

  可是,場面異常淒清,總共只得他們兩個年輕人出席,其餘數人,都是陌生的律師與會計師。

  那麼大的家族,卻沒有任何表示,難怪偉謙說有點怕。

  展航四周圍張望,徹底失望,沒有,她沒有來。

  不過,展航也代她高興,兩人之間的恩怨終於告一段落,從此不再相干。

  律師們見到偉謙一哄而上,這將是他們未來少主,必需慇勤招待。

  展航坐在大教堂極後排,南半球氣候正相反,太陽在南迴歸線上,這正是他們的夏季,穿著黑西裝的展航覺得燠熱。

  忽然,他聽見腳步聲。

  那是高跟鞋獨有的聲響,展航不由得抬起頭。

  一個年輕女子穿著黑色套裝輕輕走近。

  呵,是她,她終於出現了。

  展航緊張之極,手心冷汗直冒,她走到後排,就坐在他右方。

  看仔細了,不,不是她,年輕得多,而且短髮,但一樣大眼睛,尖下巴,以及、愛穿極細極高跟的鞋子,李舉海一直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子。

  那女子一聲不響,坐了五分鐘左右,並無與任何人招呼,輕輕離去。

  這個無名女一定是他最後一任女伴。

  展航看著她的背影,呵,對,還有細腰。

  這樣婀娜的腰肢是天生的,首先,她的身量要比較高,其次,她的肋骨一定比常人細小。

  什麼都是一早注定的。

  偉謙很快搬離於家。

  他並沒有買什麼特別的紀念品送給於太太,可是,他一有空便到於家消磨,仍然幫著做跑服。

  一日,於太太在電話裡說:「好,蛤蜊燉蛋,紅燒豬肉百葉結,我都會做,你放心。」

  展航問:「是偉謙嗎?」

  「不,是小臻。」

  「誰叫小臻?」

  「黃筆臻,你忘了?」

  「你怎麼會同她熟稔?」展航意外。

  「她陪我去看婦科。」

  「我怎麼不知道?」

  「那時你在澳洲。」

  展航笑笑。

  「展航,茶凡上有張帖子。」

  一張淺粉紅的喜帖,打開來,一眼看到伍玉枝的名字。

  展航吃驚,「這麼早結婚。」

  「早結婚也好,生活安定,可幹大事。」

  「是,早婚適合展翅。」

  「他快做第二任父親。」

  「嘩,這麼會生。」展航大笑。

  「展航,玉枝沒有等你。」

  「媽,我與她是兄弟班。」

  於太太自顧自說下去:「現在只剩小臻了,好好把握。」

  展航駭笑,「媽,你在講什麼?」

  「別跟那些老女人來往,待你三十,她已經五十。」

  「她們並不老,只比我大幾歲。」

  於太太更擔心,「終於承認了。」

  「正等於我喜歡黑色衣服一樣。」

  「穿什麼顏色不會影響你終身幸福。」

  展航轉身問:「真有這回事嗎,一個人可以終身享受花好月圓?」

  於太太只得歎氣說:「無論怎麼樣,我照樣愛你。」

  他笑了,「這才重要。」

  於太太一走開,展航的注意力才回到帖子上。

  男方叫陳遂華,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婚後不久,小阿子與小阿女將相繼出生,一日,即使相逢道旁,也未必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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