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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展航不禁好笑。「媽媽,我身高六呎,重一五O磅,是個大塊頭。」 「腦筋如小孩呢。」 「誰說的?」 「那好,我多留幾天。」叫孫兒留住了。 不到片刻,電話又響。 是英維智的聲音。「容藻說要延遲歸期,怎麼辦?」 展航到了此刻再也不懷疑英維智的誠意,他提醒他。「你若有空,去一趟 星洲接她回來,不就行了?」 「呵呀,我怎麼沒想到。」 他急得慌亂,需要別人點醒。 「我馬上起程。」掛上電話。 不到三分鐘,電話又來。「展航,請把星洲的地址告訴我。」 展航搖搖頭,一個那麼老練的生意人也會為心儀女性神魂顛倒。 他報上地址。 「謝謝你,展航,這次,我打算向她求婚。」 展航一怔。「你知會家人沒有?」 「他們一向尊重我意願,並且,只要是我高興的事,他們都會支持。」 「你真幸運。」 「展航,我需要你的祝福。」 「英先生,我希望你成功。」 英維智笑起來。「我立刻起程。」 家中又恢復了寂靜。 母親可能要變成英太太,會將於這個姓氏永遠丟在腦後。 而他,他親手救活段福棋,母子都忘記了往事,只顧住向前走。 展航累極睡著了。 仍然沒有夢見父親。 有人朝他的窗口扔石子,將他吵醒。 一睜眼才發覺自己尚未更衣沐浴,身上依稀還有昨日在醫院帶來的消毒 藥水味。 他探身到窗口一看,不出他所料,正是老好伍玉枝。 玉枝大聲說:「你沒事吧,整天往外跑,媽媽不在,像隻猴子。」 「進來喝杯咖啡。」 玉枝坐好。「我有一宗消息告訴你。」 展航一顆心吊上來。「什麼事?」 第七章 「猜一猜。」 「我毫無頭緒,慢著,不可能,你要嫁人了。」 玉枝沒好氣。「誰嫁人,我要到台北去做一年交換學生。」 「什麼,你捨得我們?」 「這是一個好機會,藉此瞭解一下東南亞的經濟情況以及就業機會。」 「我會思念你至死。」 玉枝忽然笑了。「你才不會。」 「我會。」 玉枝毫不在乎。「屆時便知。」 「嘿。」 玉枝凝視他。「連我都走了,沒人管得住你,你大可為所欲為。」 「我做人一向規規矩矩。」 「或許是,展航,但是異性見了你,卻不想規矩。」 「你就從來只把我當兄弟。」 玉枝伸手輕撫他的面頰。「我與眾不同,我知道只有這樣,才能夠永遠做你的朋友。」 展航大吃一驚。 「我對你,何嘗沒有非分之想。」 「別開玩笑。」 「你不相信也就算了。」 「不,不,伍玉枝,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玉枝既好氣又好笑。「我只不過去七個月,其間起碼回來兩次。」 「我來看你。」 「只不過十個小時航程。」 「為什麼我有種感覺我將失去你?」 「胡說,」玉枝再三保證。「我倆是永遠好友。」 他陪玉枝辦證件,送她回家,然後才趕到醫院。 鬍髭已經爬滿下巴,身上全是汗臭,看護不以為忤,溫柔地說:「病人尚未醒來。」 他隔著玻璃看她。 段福棋一張臉瘦得只有巴掌大,楚楚可憐,她像是已經失去法力,再也 不會傷害任何人。 醫生過來問:「世上只得你們姊弟倆?還有無其它親人?」 展航驚怖地問:「是否她難過這個劫數?」 「病人康復意志力非常重要。」 「讓我同她說話。」 他進去,在病人耳畔輕輕說:「喂,你醒來,我還有賬同你算。」 段福棋當然沒有理睬他。 「你看,像你那樣愛熱鬧的花蝴蝶,也會落得這種下場:孑然一人,躺 在醫院小白床上,如不振作,後果堪虞。」 他握住她的手。 「憎恨了你那麼多年,幾乎成為精神寄托,你一定要讓我繼續恨下去。」聲音漸低。 他希望她甦醒,俏皮地眨一眨大眼睛,對他說:「來,小弟,再奏一曲給 我聽。」 原來,那次邂逅,給他的印象竟那樣深刻。 他逗留到看護請走他為止。 傍晚,去找玉枝,本想傾訴心事,可是發覺許多同學在她家舉行歡送會。 他怕人多,轉身離去。 玉枝追上來。「展航,展航。」 他停住腳步。 「展航,留下來喝一杯。」 「你去招呼朋友吧,不必理我。」 他騎上腳踏車離去,世上此刻最寂寞的人,就數他與段福棋。 回到家中,覺得異常煩躁,坐立不安,他開了一罐冰凍啤酒,把凍罐貼 在臉邊。 展翹的電話救了他。 「展航,我已轉到此間國立大學讀書,暫時不回來了。」 「你好好聽大哥話。」 「我懂得。」 姊弟兩人沉默一會兒。 「你呢,你一個人有什麼消遣?」 「不同你說。」展航強自振作。 展翹笑道:「你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去追求比你大比你成熟的艷女了。」 「不是她們追求我嗎?」 「你那樣活潑,我可放心。」 都怕他孤苦。 展航忽然問:「你記得爸爸怎樣百忙中事事為我們設想嗎?」 「當然記得。」 「他一直留意所有動畫片上映的日期,搶先帶我們去看……」 「他們叫我呢,我得出去了。」展翹有點歉意。 「去什麼地方?」 「滿月酒。」 「玩得高興點。」 電話掛斷。 於展航也終於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他才有時間淋浴剃鬚換衣服,喝著黑咖啡,像再世為人。 英維智找他。 「展航,我已經抵達星洲。」 「在飛機場?」 「已經在酒店,換過衣服。」 「母親知道你到了沒有?」 他反問:「她會不會對我追蹤有抗拒感?」 呵,他怯場了。 展航溫和地說:「我想不會。」 「我應該怎麼說?」 「說你順道路過,去接她出來。」 「我沒有車,糟,離開了本家,秘書助手都不在,變成沒腳蟹。」 「酒店有車有司機可以出租。」 「唉,我怎麼沒想到。」 他的確十分緊張,聲音微微顫抖。 「去,我鼓勵支持你。」 「謝謝你展航。」 展航赴醫院途中也十分緊張。 趕上去,看護一見他便說:「有人來看你姐姐。」 「她甦醒了?」 「是,情況良好。」 「訪客是什麼人?」 「一看就知道是律師。」 「談了多久?」 「己有三十分鐘左右。」 「我去轟走他們。」 於展航推開病房門。 他看到兩名穿深色西裝的中年男子正與段福棋密斟。 他們臉色陰沉,神情冰冷,看到於展航,不約而同噤聲。 兩個人機械般整齊,一起站起來,「我們先走,段小姐,你盡快給我們答覆。」 他們一離去,展航便高興地說:「你沒事了。」 她卻皺上眉頭,「痛……」 「那自然,混身都開了拉鏈,皮肉受苦。」 「你卻每天都來探訪。」 「學校放假。」 「等著進大學吧。」 「是,人生又一個階段。」 「做學生最好,天天吸收新事物。」 展航且陪她談不相干的事,「你若願意回到學校,也易於反掌。」 「我連初中文憑也無。」 「捐一座圖書館,立刻頒你一個榮譽博士。」 「我沒有論文。」 展航笑,「叫某等錢用的退休老教授替你寫幾部不就行了。」 「依你說,一切都好辦。」 展航靜一會兒才問:「剛才兩個律師,由李舉海派來可是。」 「你十分聰明。」 「他想怎麼樣。」 「賠償。」 不出於展航所料,果然如此。 「不,你千萬不可要他賠償,你要把他揪出來,接受法律制裁。」 段福棋嗤一聲笑。 「不能叫他有安樂日子過。」展航握緊拳頭。 「叫他坐牢,一輩子身敗名裂?」 「是。」 「那麼做,對我有什麼好處?」 展航站起來,「殺人有罪。」 「我並沒有死。」 展航不忿,「你竟這樣看輕自己。」 「幫我。」 展航說:「我一定會幫你做證人。」 「不,真要幫我的話,請忘記整件事。」 展航至為震驚。 「經過冗長的官司,將他繩之以法,把他關進牢裡,對我來說,一點益處都沒有。」 「他幾乎殺死你。」 「他會付出代價。」 「不要再讓他以為付錢就可以為所欲為。」展航懇求。 段福棋的臉色變得煞白,「請勿從中作梗。」 看護進來趕人,「病人要休息了。」 段福棋輕輕說:「請記住我的話。」 展航站起來,才走到門口,看護叫住他。 他提心吊膽,「有什麼事?」 看護雙頰飛紅,「我剛下班,我想,可否一起喝杯咖啡?」 展航怔住,沒想到她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提出這種要求。 他想說,改天吧,今天不行。 可是不知怎地,他不忍心拒絕她,他輕輕點頭。 看護高興極了,立刻脫下制服袍,與他一起離去。 他們找到一問露天咖啡座,那天有陽光,照得那白衣天使金髮閃閃。 她報上姓名,展航沒有特別留意,但是他注意到她在咖啡裡加橘子汁。 她絮絮告訴他關於她自己的故事:本來七歲就立志做獸醫,可是終於發覺救人更加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