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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蹤段福棋?」

  驀然聽到這個名字,於展航嚇一跳,發呆,半晌,才低下頭。

  「這就是我們最擔心的事,車禍至今,已經多年,你若不願忘記,就不

  能開始新生活。」

  展航不出聲。

  「再不約束自己,很容易成為怪人。」

  「誰告訴你關於我家車禍。」

  「身為你家會計師,自然對你們有點瞭解,別忘記我還是你非正式監護

  人。」

  展航歎口氣,用手捧住頭。

  施少華把啤酒杯子遞給他。

  展航喝一大口,清涼苦澀的啤酒彷彿安慰了他。

  「有什麼心事,不妨對我說,我很會保守秘密。」

  展航抬起頭,看牢天花板。「我忍不住想多看她一眼,像是希望看到她雙手滴出鮮血來。」

  施少華搖搖頭。「那是一宗意外。」

  「為什麼挑中我父親?」

  「他不幸在該處該時出現。」

  展航苦澀地說:「我日日思念亡父。」

  侍者過來替他們斟滿啤酒。

  「或者,到別的國家去讀書可以有幫助?」

  「我要陪伴母親。」

  「她很適應新生活,你不必替她擔心。」

  「我不願再跑來跑去,這裡有我的朋友。」

  說到這裡,忽然有一個人走過來,靜靜把手搭在施少華的肩膀上。

  展航抬頭,電光石火之間,他明白了。

  施少華立刻介紹。「這是我夥伴張宇成。」

  那姓張的年輕人與他一般高的身段,斯文有禮,說不出的清秀儒雅。

  呵,於展翹完全表錯了情。

  展航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並非幸災樂禍,而是無奈。

  上天總喜歡開玩笑。

  張宇成輕輕說:「你就是於展航,少華提起過多次:功課上佳,個性特別。」

  兩人的聲音都非常低,可是又清晰可聞,大嗓門比起他們,應當自慚形

  穢。

  單獨看,一點蛛絲馬跡也無,兩人坐一起,卻又立時三刻知道他倆身份

  關係。

  展航說:「多謝你的忠告,我明白了。」

  「不要再去段宅。」

  展航頷首。

  「我送你回家。」

  「我有腳踏車。」

  「那是在公園裡做運動用的車,不適宜在鬧市街道中行駛。」

  展航笑笑。「你們都那樣說。」

  他倆送他回家,張宇成很客氣地讓展航坐在前座,不知怎地,展航老覺

  得有人在他脖子後呵氣,忍不住側頭一看,但那不是張宇成,他坐在三呎以

  外的地方,倒似一條無形狗,伸長舌頭,在他背後喘氣。

  展航感到說不出的怪異,下車時如釋重負。

  那輛大吉普車剛開走,展翹就自屋內追出來。

  她氣急敗壞。「那是施少華嗎,為什麼不叫我?」

  「為什麼要叫你?」

  展翹又答不上來。

  「你有話要說?」

  展翹愣愣地看著弟弟。

  「有空同唐東雄及謝慶弧他們一起玩,他們才適合你。」

  展航往屋裡走,展翹追上來。「你是什麼意思?」

  「施氏已有親密伴侶。」

  「又不是已婚。」

  「我真怕你說已婚也無所謂。」

  「喂,你是家裡最小的一個,請別狐假虎威。」

  「於展翹,因為你太幼稚。」

  於太太正準備外出,聽到他倆提高聲音,便說:「別爭吵。」

  展航看著母親。「你有約會?」

  「我去學社交舞。」她開門出去。

  有人駕著一輛歐洲車來接她。

  姊弟倆忘記爭執。

  「那是誰?」

  展航不出聲,心中無限悲哀。

  出賣,先是出賣追究權換取賠償金,再出賣遺孀身份去尋歡作樂。

  父親就這樣被遺忘得一乾二淨。

  終有一日,連於展航都不再記得他。

  「那人是誰?」

  展航不去理姊姊。

  「母親都快要做祖母了,她還同誰約會?」

  展航把自己關在房內。

  他在窗前等母親回來。

  十一點多,有車子駛進私家路,熄了引擎及燈,一直停著不動。

  展航光火,一時也不管做得對不對,順手取過強力手電筒便打開大門走

  到那輛車子旁。

  他把電筒對著車窗射進去。

  車門立刻打開,他母親下車來,那輛車子隨即駛走。

  母親瞪著他。「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以前怕你太小不懂得,現在你應當明

  白,我雖然是你的母親,也有個名字,叫做周容藻,我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

  人。」

  說到這裡,淚流滿面,搶過展航手中的手電筒,摔個稀爛。

  展航忽然內疚。「對不起,對不起。」他亦落下淚來。

  「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你要是存心與我作對,我也沒有辦法。」

  她跑回房裡。

  展翹出來問:「什麼事?」她憎恨地看著弟弟。「都是你,同我吵完又與

  母親吵,永無寧日,我希望你考慮離家出走。」

  展航不出聲。

  第二天放學後,他向玉枝訴苦。「真想一個人到歐洲去,直到這可怕的青春期過後才再度出現。」

  他把頭靠在玉枝肩膀上,玉枝看他一眼,輕輕把他推開。

  「歐洲那麼大,你去哪個國家?」

  「法國南部。」

  「你的法語倒是尚可。」

  「到那種小小葡萄園寄居,閒來作畫。」

  「對,十六歲半就退隱江湖,可是,由誰負擔你約生活費用?」

  「真掃興。」

  玉枝大笑。

  展航看著她,「你是世上對我最殘酷的人。」

  玉枝答:「對你最好才真。」

  「你最瞭解我。」

  玉枝嗤一聲笑,「剛相反,我根本不知你想什麼?」

  「我真想離家出走。」

  「我教你…買只帳篷,搭在後園,試試在那裡住三天,使可知道離家滋味,如果吃得消,不妨走得更遠一點。一

  展航氣餒。

  「急什麼,最終都要走,誰會在父母家中過一輩子,畢了業,找間公寓搬出去,海闊天空。」

  「你打算那樣做?」

  「自然。」

  「然後才結婚?」

  玉枝答:「我沒想過結婚,總得先做出點成績來再說。」

  「你與展翹想法不同。」

  「人各有志。」

  展航不語。

  「失戀情緒最終會過去,別擔心。」

  「每個人都彷彿知道這件事。」

  「你並沒有刻意隱瞞。」

  展航別過頭去。

  「想念她?」

  展航搖搖頭。

  玉枝意外,「你心裡明明牽記一個人,不是她,又是誰。」

  展航不能回答。

  他偷偷回到段宅,趁沒有人,到後園探望,只見密密都是花樹,石凳上有吃剩的果子,猛一抬頭,嚇一跳,誰,誰在張望正在四處張望的人?

  樹叢中有一張雪白的尖面孔,於展航走近,忐忑不安,「你——」輕輕撥開樹葉,才發覺那是一尊精緻的大理石像,被花樹擋住身子,才誤會是真人。

  石像捧著一隻水壺,壺嘴裡是噴泉,水聲淙淙,流人小小荷花池中。

  展航非常失望,不過同時,他也鬆了口氣。

  這時,屋內傳來犬吠,他不得不迅速撤退。

  在暮色中,他似一隻鹿般逸去。

  回到家中,母親同他說:「有位張先生找你。」

  展航一怔。

  張宇成與展翹在書房裡看畫,談得十分高興。

  她當然不明白張宇成與施少華之間的關係。

  展航剛想進書房去,他母親取過手袋開門。

  那輛車子又來接她。

  母親沒有抬頭看他,側身而過。

  他忍不住丟下一句。「玩得高興點。」

  周女士笑笑。「我曉得。」

  她彷彿完全度過了哀傷期。

  展航回到書房,看到張宇成與展翹正在下棋。

  他說:「展翹真是百搭。」

  張宇成把棋子一推。「展航,你回來了。」

  「來,展翹,我替你介紹。」

  展翹說:「我們已經認識。」

  展航覺得這是攤牌最好機會。「這位張先生是施少華的好朋友。」

  展翹看著弟弟,頓感狐疑。

  展航歎口氣。「施少華與張先生是合夥人。」

  展翹終於明白,她忽然結巴地說:「我還有些事要做……」急急退出書房。

  展航看著她的背影。

  然後,他緩緩轉過頭來。「你找我?」

  「路過,來探訪你。」

  「有什麼事嗎?」

  「我與少華已經拆伙。」

  「那多可惜。」

  「是,已經八年關係。」

  展航覺得不便多說,只得頷首。

  這時,張宇成向前走一步。

  於展航連忙退後一步,他低聲說:「施少華純是我家的會計師。」

  張宇成張嘴,他分明有話要說,終於,又覺得不必多說,因為於展航的

  身體語言已表露一切:他像一隻渾身毛豎起來的貓。

  張仍然不願立刻告辭,雙目十分貪戀,留在於展航臉上。

  雖然在自己家裡,展航都覺得有點可怕。

  終於,張宇成說:「很高興認識你。」

  於展航立刻出去開門給他離去。

  他馬上找到葉慧根律師。

  「葉姊,你還是推薦另一位會計師給我家的好。」

  葉慧根沉吟。「我會盡快辦妥。」

  展航說:「這次,需要個美女。」

  「我知道:大眼睛、瓜子臉、細腰,可是這樣?」

  於展航不出聲。

  葉慧根吁出一口氣。「我會好好物色人選。」

  「葉姊,近況如何?」

  「下個月結婚。」

  「我們都沒收到帖子。」展航大為意外。

  「最討厭這些:籌辦經年請一千二百客人盛大慶祝結果七個月後離婚。」

  「恭喜你。」

  「代我問候你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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