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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他欲語還休,終於決定把吉普車往回駛。

  萬里無雲,夜間的氣溫與日間差攝氏十多度。

  李平說:「天空這樣清晰,可以看到天後星座那邊去。」

  「李平,這裡只有你我兩人。」

  李平微笑,「彭年,你想說什麼,儘管說好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一聲不高不低的爆破聲。

  夏彭年詛咒,「輪胎!」

  李平馬上認出來。「前左輪。」

  「副手,現在可真要你幫忙了。」

  「義不容辭。」

  「下車吧。」

  夏彭年取出照明工具,檢查情況,取出候補車胎及工具箱子,操作起來。

  李平打量環境,問他:「你猜小王子會不會再度出現?」

  夏彭年歎口氣,「不管用,你我早已聽不懂他的言語。」

  李平點頭苦笑。

  大路上有車於駛近,看到夏彭年拋錨,忽哨著問:「要不要幫忙?」

  夏彭年喊回去:「不必,謝謝。」

  李平說:「有點像趁墟。」

  「果真孤零零剩下我同你兩個人,又如何?」

  「也許我們會說出真心話。」

  車子駛過,又暫時恢復靜寂。

  夏彭年放下工具,看著李平,「巴巴的跑到這裡來講真心話?」

  「遠離文明,沒有顧忌。」

  「好吧,李平。」

  他走到車廂,取出水壺,大口大口喝水。

  李平覺得有點寒意,用毯子裹住身體。

  夏彭年看著她說:「你一定知道夏氏當年用的是你外公的資本。」

  李平很平靜的答:「可以猜想。」

  「你為什麼不說出來?」

  李平抬起頭,「說什麼?」

  「說夏鎮夷吞沒你家的生意,就同霍氏的所作所為一樣。」

  「那並不是我的資金。」

  「你是陳家唯一的承繼人。」

  「彭年,我情願不討論這個問題。」

  「李平,這種事,藏在心裡久而久之,會變成一團癌腫。」

  「我沒有活的證據。」

  夏彭年頹然,「但我同你都知道,後來夏氏賺了大錢,家父並沒有向你外公匯報。」

  「那時內地已經在搞各種運動,彭年,他們沒有機會傳遞訊息。」

  「真的,你這樣原諒夏鎮夷?」

  李平靜靜說:「我希望你也不要放在心中。」

  夏彭年捧住頭。

  李平問:「這一段日子,你就是為這個不開心?」

  「是。」

  「很多人帶著黃金南下,很多人在三兩年之後淪為乞丐,極明顯夏氏有經營生意的天份。」

  「所以不再追究?」

  李平失笑,「如何追究?」

  「我一定要賠償你。」

  「是嗎,所以你對我無微不至?」

  夏彭年握著李平的肩膀,搖兩搖。

  李平苦笑,怎麼會跑到天涯海角來攤牌。

  也許是對的,在公寓裡,一旦吵起來,只要任何一方面開門出走,這段關係便宣告結束。

  在這裡,走,走到什麼地方去?

  說什麼都得把話統統給傾訴出來。

  李平牽牽嘴角,「我情願你對我好,是因為你喜歡我的緣故。」

  「你還有懷疑嗎?」

  李平搖搖頭,「沒有。」

  夏彭年歎口氣,「我累了,我們放信號管吧。」

  李平忽然問:「你一直知道我與王羨明的事?」

  夏彭年看她一眼,上車,取過信號管放上天空。

  半空中炸開來,像一朵孤獨的焰火。

  他說:「你從來沒有瞞過我有這麼一個人。」

  「我們時常見面。」

  「人總需要朋友。」

  李平笑,「你太勇於原諒我了。」

  「李平,我從沒把你當過禁臠。」

  只怕把話都說清楚了,也就不拖不欠,不能繼續糾纏下去。

  「我還送過很貴重的禮物給他。」

  「給他們夫妻倆,」夏彭年訂正她,「他結婚了,不是嗎。」

  夏彭年都知道。

  「你不可能做得更好。」

  「你真的那麼想?」

  「當然。」

  李平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夏彭年說:「要是維修車子不來了,我們喝光了水,吃完了乾糧,後人會看到兩副白骨。」

  「至少生前他們把話都說清楚了。」

  「李平,我多希望可以和你共度餘生。」

  「只要你肯,我沒有問題。」

  「我不能蹉跎你。」

  李平即時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打算娶她,也不忍叫她一輩子沒有名份的跟著他。

  李平微笑,「你要遣走我。」

  第九章

  「李平,我不得不這樣做,為著你的緣故,你必須離開我去尋求新生活。」

  「倘若我不願意呢。」

  「輪不到你選擇。」

  「或者我情願一輩子做夏彭年的女朋友。」

  「為人情婦並不是一份好職業,過幾年你會知道,名譽壞了之後,再也找不到合適的人。」

  「或者我不想再找什麼人。」

  「你才二十三歲,現在決定獨身到老是太早了一點了。」

  李平緊抱住他。

  夏彭年苦澀的說:「對不起李平,世上那麼多人,我沒有愛你最多。」

  李平說:「我希望維修車永遠不要來。」

  「你知道什麼,李平,我也這樣想。」

  事與願違,它還是來了。

  他們兩人乘直升飛機折返中途站,沒有逗留。

  回到草莓山道,才知道什麼叫做恍如隔世。

  傭人看見李平,吃了一驚,原說要到一月底才回來,她沒有準備,正在工作間熨衣裳。

  見到李平,連忙出來侍候,忘了把一隻小小無線電關上。

  李平聽到熟悉的歌詞傳出來,仍然是那溫柔淒涼的聲音:一串世事如霧便過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紛紛的笑淚如落葉片片,匆匆的愛恨盛滿每一天,從前流浪著遙望永恆,今天醒覺也如紅塵……

  李平有種衝動,想打爛這只無線電,把它踢到角落,踏個粉碎,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她只是緩緩伸出手,輕輕把它關掉。

  忍得太久了,她已經不在乎發洩,命運要是決定這樣安排她的出路,把整幢小洋房撕成碎片也不管。

  她鎖上房門。

  女傭前來叫她吃飯,把門敲了又敲,李平只是不應。

  下人有點擔心,司機自告奮勇,去請了夏彭年過來。

  夏彭年站在門口,叫她:「李平,開門,別傻氣。」

  李平坐在織綿緞面子的貴妃塌上,抱著琴,把額角抵在螺旋形的琴頭上,不去應他。

  她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說任何話。

  「李平,開門,你若不滿意,我們另作安排。」

  但是,再也沒有更好的安排了,夏彭年深思熟慮,他的計劃,永遠是彼時被地最妥當的策略,他已盡可能為每一個人著想,努力做到面面俱圓。

  越是這樣,越是可悲,越沒有轉圓餘地。

  夏彭年在房外徘徊,他精神也相當萎靡,身上碰巧又穿著一套純細麻西裝,已經團得稀皺,更添三分憔悴。

  「李平,不要折磨自己,不要折磨我,整件事裡面,我比你難過。」

  夏彭年哈出一口氣。

  他在有生之年,從沒想過有一日會說出這一類不像人說的文藝腔來,偏偏他說了,字字又出自肺腑。

  「李平,讓我們開心見誠的談一談。」

  李平索性走到露台去,拉上玻璃長窗,不聽他言語。

  夏彭年內心枯槁,長歎一聲,疲倦的退到書房休息。

  他倒在沙發上,無言地看住天花板。

  多年多年前的陳家大宅,吊燈底都設有圓型玫瑰花圖案,小小的夏彭年在練習小提琴的空檔,雙目不敢斜視,總是抬起頭,佯裝端詳燈飾。

  那美麗的小女孩李和有時會因為他的呆相忍不住笑出來。

  笑聲同李平一模一樣,仿如銀鈴,深深印在夏彭年的腦海中。

  一亙與李平分手,他不肯定忘得了她,她或許會,因為她年輕,有的是時間,十年不能,二十年也差不多了,四十出頭的女性,芳華正茂,有什不能做,她一定可以擺脫過去所有陰影。

  然後,她會感激他。

  他心酸的想,他從來沒有如此為一位女性設想過,可是偏偏她又為這個對他抱恨。

  他跳起來,走到花園去,抬起頭張望李平。

  李平厭煩的退入房內。

  夏彭年拾起石子,扔進露台,發出嗒嗒惱人的聲音。

  李平用雙手捧著頭。

  夏彭年這樣鬧下去,她更不能靜心思考。

  幸虧他終於回了公司。

  晚上他又來了,沒有再敲門,獨自吃完飯,在那張熟悉的長沙發上假寢。

  半夜醒來,他看見李平坐在他對面,神色溫柔地看住他。

  夏彭年十分心酸,「李平……」他喉嚨沙啞。

  李平立刻遞上一杯菊花茶。

  他呷一口,「……不生氣了?」

  「你也許不相信,我這輩子,沒有氣過任何人,任何事。」

  「那你應該氣我,顯得我與眾不同。」

  李平不出聲。

  她額角上有一輪印子,看清楚了,是琴柄上的圖案,夏彭年忍不住伸手替她揉兩揉。

  「我都是為你好。」他說。

  李平別轉頭,嗤一聲笑出來。

  夏彭年恁地婆媽,也許他急於要說服自己,所以重複又重複。

  「得了,我相信你是為我好。」

  「我在這十年內都不打算結婚,我並無企圖甩掉你,有你在身邊,我是最快樂的男人,但我不忍心拖累你,畢竟一個女孩子的歲月經不起滄桑。」

  李平低聲說:「我知道是有那麼一天,滿以為等到我三十出頭,你嫌我人老珠黃,才提出分手,誰知才一年多一點,你就叫我下堂,真像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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