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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你已痊癒?」他問。 「我想是。」 夏彭年吁出一口氣,坐她身旁,握著她的手。 沉默半晌,他看著李平問:「你有心事?」 李平點頭。 「說來聽聽。」 李平只是笑。 第八章 「到今天還不願意把心事告訴我?」 李平想想,也深覺過份,便說:「彭年,你認為我快樂嗎?」 講了之後,又非常後悔,他對她百般好,就是要她開心,她這樣問,分明表示不滿,不知他什麼滋味。 夏彭年卻沒有多心,他笑笑:「你自己說呢?」 女性總是多愁善感,一點點小事引發許多春怨秋悲,一宗推一宗,如骨牌一般,情緒便接二連三地倒塌下來。 李平低下頭,看著雙手,「我不知道。」 「那是因為今天你累了。」 李平說:「我還是上床去睡覺,你呢。」 「回家,父親一清早要見我。」 李平笑,「祝你好運。」 夏彭年也笑,「為什麼我們總有點怕父親?」 「不是怕,」李平更正他,「而是尊敬。」 他內心知道夏氏的父子關係決無如此簡單,他對老父,不但是恭馴,也有忌憚的成份。 夏鎮夷對這個爭財爭氣的兒子也很尊重,早把他當作生意上的夥伴。 大清早他練完一套詠春,便看見兒子的車子駛了進來。 兩父子即時密密開始商談。 夏夫人在園子剪玫瑰花,看到他們父子親密的情形,內心寬慰,這也許是一個女人最愉快的時刻:丈夫身體健康,兒子尚未婚,兩個男人名義上都屬於她,她地位崇高。 她走過去,只聽得夏彭年說:「是的,是應該考慮跨國巨型投資了。」 「那麼,你抽空到溫哥華走一趟,去拜訪連尼簡明,光是參觀他那座亞瑟愛歷臣設計的住宅,也是值得的。」 夏彭年看他父親一眼,沉吟:「最快也要待明年。」 夏鎮夷不悅,「簡明正等你去聯絡,轉眼機會旁落,不知多少人在一邊虎視眈眈,你竟一拖三個月。」 夏彭年陪笑。 做母親的看他眉梢眼角,會了意,「不捨得丟下李小姐?」 夏彭年向母親眨眨眼。 夏太太說:「把她帶在身邊一起去。」 夏鎮夷即時說:「這次不可以。」 夏彭年苦笑,「母親有所不知,父親讓我昭君出塞。」 夏太太大吃一驚,「什麼,有去無還?」 「不是,」夏彭年同母親訴苦:「比這還可怕,簡明家有位老小姐。」 夏太太一怔,隨即笑向丈夫:「鎮夷,有這樣的事嗎?」 夏鎮夷有點尷尬,只得說:「三十出頭不算老小姐。」 夏彭年乘機訴苦:「媽媽你想想那種老華僑,早在北美洲造鐵路時就移民去當苦力,姓氏都給外國人弄錯改不過來,世世代代只得姓簡明,統共不好算中國人,如今發了跡,霸著幾個山頭,像做上皇帝一樣……媽,談生意是可以的,別的就不必了。」 夏鎮夷啼笑皆非,「彭年,我竟不知道世上還有你怕的東西。」 夏太太忍不住,「彭年,簡明小姐是麥基爾的建築系高材生,你別誇張。」 夏彭年失色,「媽,原來你早知這件事。」 夏太太說:「我當然知道這位小姐。」 「兩夫妻串通來出賣我。」 夏太太詫異,「彭年,今天你像年輕了二十年,莫非是李小姐感染你?」 夏彭年咳嗽一聲,「我不過想爸爸媽媽輕鬆一下。」 夏鎮夷說:「下個月你好動身了。」 夏彭年不出聲。 夏鎮夷問:「彭年,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同李平有什麼誓約吧。」 「不,」夏彭年連忙否認,「她是個非常懂事的女孩子。」 「那就好。」他出去了。 留下母子兩人在書房裡。 夏彭年歎口氣,「母后,我國擴充邊疆,不停征戰,有何止境呢。」 夏太大笑問:「太子已經意興闌珊了嗎,你父皇還沒有呢,看樣子真是美人作祟。」 「不關她事。」 夏太太輕輕說:「我們都喜歡李平,你做什麼家裡都不反對,但婚姻到底是人生大事。」 「媽,我並不想結婚。」 「姻緣來的時候,不由你作主。」 夏彭年笑,「我保證我不會。」 「人家未必肯嫁一個吊兒郎當的浪子。」 夏彭年一呆,「媽,你這樣看我?」 「去去去,我也累了,不同你說,自小是這樣,滑不溜手,不知你心裡想些什麼。」 夏太太也出去了。 夏彭年無味地坐在安樂椅中。 父親不支持的事,他絕對不會去做,但是,他父親慫恿的事,他也不見得急急服從。 從小到大,夏彭年都採取這種平衡手段,利己而不損人。 這次也希望可以順利過關。 他終於開車子返公司。 夏鎮夷這才同妻子說:「我沒有反對他娶李平,他自己也不小了,應當知道妻子與女朋友不可混為一談。」 夏太太看他一眼,「是的,你比誰都清楚。」 夏鎮夷當然聽出話中有話,忙顧左右而言他:「倘若是四十年前的陳家,又是另外一回事。」 「彼時李平還沒有出生呢。」 夏鎮夷出了一會兒神,結束這次談話:「我們會好好照顧李平。」 夏太太不置可否,她的一切來自丈夫,非必要時,他的原則即她的原則,他的意見即她的意見,她幹什麼要反對。 娶誰做媳婦不一樣。 一連幾個週末,李平都在賽車師傅處上課,夏彭年留在公司,朱明智陪他。 她把加國國家經濟時報攤開來,讀出頭條:「簡明氏收購第四大油公司寶森五十二巴仙股權。」 夏彭年沒有反應。 「此簡明就是彼簡明?」 夏彭年點點頭。 朱明智輕輕吹一下口哨,「爭氣的華人真不少。」 「華人,你見過複姓簡明的中華民族?」 朱明智笑。 夏彭年瞪她一眼,怎麼好像每個人都知道他的秘密似的。 過一會兒他問:「李平進展怎麼樣?」 「彭,我不必瞞你,她的資質不低,但永遠離不了夏氏本家,彭,這年頭自修生不計分,她必須考取認可文憑才有資格打天下,惜又未到獲頒贈名譽學位的階段,只得盲目努力。」 夏彭年歎口氣,「你說得太婉轉了,換句話講,她永遠進下了麥基爾。」 朱明智大奇,夏彭年花樣太多太透,做李平也實在不易,麥基爾? 朱明智說:「我以為下一站你只是要她去撒哈拉。」 夏彭年又歎口氣,「沒有什麼,當我沒說過。對了,還有一件事。」 朱明智只是笑。夏彭年幾時變得如此眷戀辦公室,從前他一直揚言拖延下班是無能表現,公司要向職員倒收電費。 誰知夏彭年忽然說:「你在夏氏的發展,也到了盡頭了。」 朱明智連忙收斂臉,屏息等待下文。 「建築公司是專業人才的世界,你在推廣部已經位極人臣。」 朱明智苦笑,她何嘗不為前途問題擔心。 「再說,這個城市裡沒有好的男人,你白白耽誤青春。」 朱明智瞪她老闆一眼,心想有話請說,有屁請放,沒理由說這些瘋話。 「明智,我想派你到多倫多分公司。」 朱明智站起來,「夏先生,我們在多倫多沒有分公司。」 「是嗎,我說有就有。」 夏彭年取起一枝鉛筆,敲敲桌子邊,輕描淡寫,語氣卻像小型上帝。 朱明智坐下來,他們都是這樣,她見得多了,在這個功利社會,金錢的地位比在其他地方都要崇高,特別見功,有了它,額外呼風喚雨,時間久了,它的主人便覺得沒有辦不到的事,氣焰高漲,形諸於外。 「派你出去怎麼樣?」 「刺配邊疆,」朱明智喃喃說:「被貶滄洲。」 「自然有你的好處,你可以開始新生活,找一個志同道合,年齡相仿的對象,舒舒服服過其下半生。」 夏彭年這番話充滿了感情,語氣憂鬱,朱明智一呆,他對誰說話? 但他隨即恢復神采:「你想一想。」 他站起來走了。 李平不在草莓山道。 女傭說:「有一位朋友結婚,李小姐去了。」 李平叫司機送她去的,車上有電話,要把她找回來並非難事。 但是夏彭年沒有那樣做,他願意等她。 他悠閒地巡過整間小洋房,差不多一年了,李平並沒有積聚什麼零星雜物,衣服鞋襪都整齊地陳列在壁櫃裡,除此之外,獨欠私人物件,夏彭年早已注意到這一點,李平像是隨時可以無牽無掛地離開這個地方似的。 她回來了。 他迎出去。 她穿著粉紅色緞子小禮服,可見的確是去觀禮。 「你穿得不夠厚。」夏彭年說。 李平臉上有一絲恍惚的笑意,坐下脫鞋,「我不覺得冷。」下雨了,鞋子有泥跡,可惜緞鞋永遠只能穿一次。 「婚禮熱鬧嗎?」 「只是註冊,沒有其他儀式,雙方父母都出席觀禮,除此之外,只得三兩個朋友。」 「我也喜歡小型婚禮。」 「只怕你結婚那日,本市半數居民要準備喝喜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