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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李平的答案叫朱明智吃驚,她完全外行,但具攝影機記;憶,現場四個人的對白句句記得一清二楚,並且具推理頭腦,能夠把事情分析一二。 朱明智不敢待慢,她分明遇上可造之才,連忙把李平不明白的竊訣一一點破,把對方的企業、自家的弱點、人家的優點、夏氏的長處全部解釋清楚。 李平聽得入迷,太精彩了,沒想到原來商場根本同戰場一樣,在一旁觀戰已經這麼刺激。 她的地平線忽然拓廣,如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朱明智看到她雙眼發光,知道此人遲早會上癮。 她感喟說:「二十年來,我都沒有收過徒兒。」 「朱小姐,你就收我吧。」 朱明智點起一枝煙,「豈敢豈敢。」她微笑。 李平低下頭。 「時間差不多了,你休息一下,可以下班。」 李平只得退出。 朱明智噴出一口煙,可惜李平身後有個夏彭年,她始終是他的傀儡,永遠擺不脫這個男人的影子,否則痛下苦功,可以真正成才。 但,如果沒夏彭年,李平何來機會,不知多少人才格於時運,淹沒芸芸眾生之中。 夏彭年推門進來,「她如何?」 朱明智按熄香煙站起來,雖是夏彭年手下重臣,禮數,更要做足。 「不壞。」她說。 「願聞其詳。」 「不囂張不恃寵,心中有尊卑之分,十分大方得體,再加冰雪聰明。」 「是可造之才?」 「彭,你要造誰,誰就是人才。」 夏彭年大笑起來。「真有那麼厲害?」 朱明智喜歡李平,難得她沒有一絲小老鼠偷到油吃那種小家子氣。 「你給我看住李平。」 「好大的責任。」 「我會報答你的。」 輪到朱明智笑了。 「我對李平有很高的期望。」 朱明智不想知道夏李之間的私事,太危險了,於是說:「放心,我會教她我懂的一切。」 夏彭年高高興興的出去。 他去找李平,看到她在講電話,聽到她與對方說:「……卓敏,對不起,我臨時有事,明天好不好,明天一定行。」 夏彭年馬上給她一個手勢,表示一會兒再來,心中卻想,原來李平也有她的小朋友。 他不打算干涉她,無論李平如何小心維繫這一種友誼,總會受環境干擾而無疾而終,到最後,她會同朱明智這一級的人成為莫逆。 李平稍後到他房間,「你找我?」 「今晚我們出去吃飯。」 夏彭年看清楚李平改是改穿灰色純麻套裝,但內穿一件白底佻皮紅點的襯衫,一雙紅鞋盡露馬腳,他不由自主笑出來。 李平呶一呶嘴,嬌嗔地拔腳就走。 夏彭年待追上去,一想這是辦公室,才由得她去。 他很快樂,喜孜孜在大班椅上轉個圈,白天也能看到李平,太理想了。 那夜,在城裡最好的法國飯店,李平喝著克魯格香檳的時候想:王羨明,從來不把她當小玩意。 人就是這樣,吃飽了便想得到其他的,特別是自尊。 夏彭年喜歡她,但總覺得她不夠好,要改造她,看她脫胎換骨。 王羨明的看法不一樣,李平是他的女神,就那麼簡單。 李平已盡得吃西菜的精髓,再挑剔的社交儀態專家,也看不出任何紕漏。 此時的她卻忽然想起行角熟食檔的湯團來,許久沒有吃了,一團麵粉當中裹一顆小小黃糖那種,人生如果像它就好了,香且糯,代價又不貴。 李平聽到夏彭年問:「要甜品嘛,巧克力蘇芙利?」 李平搖搖頭,「不,謝謝,我吃不下。」 她把胃裡的空位置留著,第二天中午,見到卓敏,剛想建議去吃湯團,發覺王羨明沒有來。 她問:「羨明呢?」 卓敏答:「他開夜更車——」 「現在是白天。」 「小姐,你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卓敏的心情似乎欠佳。 她說下去:「明明約的是昨天,你又偏偏爽約,昨晚羨明把車開出去,在大光豪夜總會門外接客,不知怎地,與人爭執起來,額角上擦傷油皮,一雙眼睛,腫得似爛熟桃子。」 李平嚇一跳,慣性的低下頭。 「今天我根本不想見你,是他叫我來的,他說:你推我我推你,這個朋友恐怕做不下去。李平,這樣毛躁的一個人,獨獨對你恆久忍耐,處處為你設想。」 「他傷得不重吧。」 「是他先動手,捱完揍,對方氣平了,不用他去派出所,否則豈非更煩。」 卓敏處處護著他,以王羨明發言人的姿態出現,李平聞絃歌而知雅意,不問可知,卓敏此刻已以羨明的紅顏知已自居。 李平當然懂得做人的道理,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想幫羨明一把。 她微微笑,試探地說:「我早說過,你們是一對。」 卓敏刷地漲紅子面孔。 她顧左右方方他:「我換了一份文員工作,薪酬比從前高。」 李平衷心說:「那多好,簡直好極了。」 「我自己也還滿意,老實說,離鄉別井,倘若生活沒有改善,又為何來,有些人會用到往上爬這種字眼,那是故意歪曲上進心,醜化人往高處的心理。」 李平苦笑,她仍是她最談得來的朋友,「卓敏,你是上進,我是不擇手段。」 「你太謙虛了,不是每個人都有耍手段的機會的。」 寒暄已畢,李平踏入正題:「卓敏,我有事同你商量。」 「我知道你不會平白無故赴我的約。」 卓敏仍然一句是一句,絕無拖欠。 「卓敏,開計程車,也是一行正職。」 「不偷不搶不拐不騙,自然是正當行業。」 「租車開,太吃苦了。」 卓敏大眼睛朝李平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假如說,有位車主,願意把租金折為車款,把車子給他用,若干年後,車子屬於他,他幹不幹?」 卓敏冷笑,「那把車主莫非發神經?」 「也許,但有可能,他想償還王羨明。」 「王羨明不想念不勞而獲。」 「卓敏,他還得省吃省用苦幹做若干年,沒有人要把車子送給他。」 「人欠他,他又欠人,一生糊塗帳,哪裡還得清。」 「卓敏,人人糾纏不清,獨你撇脫清高,不如做尼姑去。」 「李平,你為什麼不直接向王羨明講?」 李平微微笑,一頂高帽子無形無跡地送過去,「他一向只聽你的話,卓敏。」 高卓敏此刻那裡還是李平的對手,只覺李平深明她意,深知她心。正是:人要好話聽,佛要香煙受。 當下卓敏口氣軟化,「車從何來?」 「你家親戚眾多。」李平提醒她。 「都是窮人。」 「這些細節,慢慢籌劃,主要是大前提獲你通過。」 卓敏剛想說什麼,李平又搶著說:「你慢慢考慮周詳了,才知會我不遲。」 午聚時間有限,卓敏是不敢遲到,李平則怕人看小,不想遲到。 回到寫字間,她噓出一口氣,靠在門上,閉上眼睛,像是卸下部分擔子。 誰知朱明智叫住她:「李平,你回來了嗎。」 李平心想,我可沒遲到呀。 「夏先生打鑼找你,有要緊事。」 「我這就去見他。」 「他已經回草莓山道去了,叫你立即趕到。」 李平頓覺十分尷尬,明明是辦公時間,夏彭年卻如此著跡,把她呼來喝去,在眾人面前破壞她形象:根本不像是出來做事的人。 朱明智像是看澈她的心事。「你放心,這確是件事,你坐我的車,瑪麗只當你替我辦事,沒有人知道。」 李平感激朱小姐的細心,趕著去了。 朱明智看著她背影搖搖頭。 這就是李平難能可貴之處了,不少辦公廳女郎巴不得人前人後暗示同事伊與老闆有暖昧的一手。李平,明明是這種身份,卻還努力劃清公私界限。 做她也難,朱明智歎口氣,李平還年輕,好勝心強,總不明白,一旦走進這只鍍金籠子,便終身脫不了金絲雀的身份。 轉變包裝,於事無補。 李平一上車,就接到電話。 夏彭年興奮而愉快的說:「叫司機盡速趕來。」 「彭年,是什麼事?」 「大事。」 李平受他感染,笑起來,「什麼大事。」 「到來你就知道。」他竟掛斷電話。 什麼大事,生意上的來往,再大買賣,他也引以為常,不會提起,那究竟是什麼事。車子抵小洋房門口,李平已經知道非同小可。 她看到夏家的大車停在門口,那是夏鎮夷的座駕,出動到老太爺,一定有事。 他們在等她。 前來啟門的是夏彭年,他一臉的笑容:「李平,猜猜是誰來了。」 夏彭年把身子側一側,讓她看清楚室內情況,李平立即稱呼:「夏伯伯,伯母。」 「李平,這是誰?」 李平一停睛,看到夏氏夫婦當中站著一位瘦削的婦女,她怔住,過半晌,緩緩向前踏一步,輕輕地,不置信,試探地問:「媽媽?」 是,是她的母親。 李平轉過頭去,夏彭年竟秘密地把她接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