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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我體貼地先開口,「這屋子是外公剩給我們的,大致上並沒有動過,」我笑,「客廳那幾幅字畫與沙發比我還老,以前覺得舊,現在因流行復古,所以看順了眼,覺得別有風味。」

  他並沒有回答,怔怔的眼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抬眼看他的時候,他又避開我。

  過很久他說:「這間屋子……對於這間屋子……我比你更熱。」

  「啊?」我詫異。

  「我以前……是你母親的朋友。」

  「哦,」我衝口而出,「你是何錦申!」想起來了。

  「你母親提起過我?」他有點盼望般問。

  「沒有,」我笑,「是我姑姑跟我說的,她說現在香港大名鼎鼎的何錦申先生,以前彷彿追求過我的母親。」

  他有點尷尬,「是的,但你外公嫌我不是讀書人,我們家那時候在澳門開字花檔,簡直不配上你們周塚的門。」

  我笑,我喜歡他,都說大人物反而沒架子,現在我相信了。

  大雨像白色麵筋似嘩嘩的落下來。

  他問:「你有二十歲了吧?」

  「不止了,」我說:「廿二了,大學都快畢業了。」

  他點點頭,「你跟你母親一樣,長得小樣。」

  我微笑。

  他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她回來,你跟她說,她托我做的事,全部辦妥了。」

  「是。」我留他,「如此大雨,你就再坐一會兒如何?我們家有一種點心,做得還不錯,或許你嘗一嘗再走?」

  他臉上有種恍惚的表情,微微地笑,「我知道,那點心叫做百合蓮心場。」

  但是他仍然堅持著走了,像我們這間老屋子裡有隻鬼要附上他的身。

  但無論如何,他都是個有禮的紳士。

  當夜我對母親說:「他是個很富有很富有的人,聽說財產連他自己都數不清楚。」

  母親說:「誠然。」

  「但是──他快樂嗎?」我問。

  母親說:「沒有什豳不快樂的道理,男人的情緒與女人不一樣,他們只要事業成功,有名譽地位,便滿足得不得了。」

  我忽然說:「但是他沒有追求到你,他說外公嫌他不是讀書人。」

  母親笑,「他耿耿於懷嗎?」

  「但是我知道你深愛父親,」我說:「十個何錦申也不堪一擊。」

  母親說:「是的,縱使你父親去世已經十年,縱使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窮書生,但是我們之間的一段生活是十全十美的。」

  我笑說:「由此可知金錢也不是萬能。」

  母親「撲」一聲開了燈,進房去了。

  雨停了,涼意仍在!露台上的竹簾被風吹動,在月色下映出一絲絲亮光,老給我一種隔了整個朝代不相干的感覺。

  我打個呵欠,去睡了。

  第二天我自學校出來,一眼看見校門外停著輛白色的摩根跑車。美麗的車子,我想,如果我會吹口哨,我會響亮的讚美它。

  「任小姐。」有人叫我。

  我轉頭,「啊是何先生。」

  他把車子駛前就我,「我載你一程。」

  我大方地登車。

  他把車子駛出去。「我請你到淺水灣喫茶去。」

  「好呀。」我問:「有事跟我商量嗎?」

  他微笑,「一定要有事才行?」

  「自然,譬如說:代你約我母親出來敘舊?」

  「你真是個活潑的姑娘。」

  「哈哈,」我笑,「姑娘──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好久沒聽到這般稱呼了。」

  「我原是一個過時的人。」他有點懊惱。

  「你?何先生?」我愕然,「你是最追得上時代的人──報上都這麼說。」

  「報上?」他苦笑,「你相信嗎?」

  「人們往往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我說。

  淺水灣是一個喝下午某最好的地方,侍者都認得他,紛紛前來稱呼「何先生」。

  我感覺到很寫意,也不管是否失態,伸個懶腰,叫了一客冰淇凌。

  他說:「你跟你母親長得真像……太像了。」

  「是嗎?」我說:「可是外婆一直說我像爹。」

  「不,」他固執的說:「你像母親。昨日下雨,你在黝暗的走廊出現,我以為是她……真正嚇一跳,你比她本人更要像她本人,這個式樣的旗袍,平直的前劉海,天真的笑聲,在同一幢屋子內,時鐘彷彿完全沒有擺動,又回到了三十年前,我偷上你家,差點給老頭子用掃把拍走。」

  我忍不住大笑,前仰後合。

  何錦申歎口氣,「你們兩母女脾氣都一樣,模樣雖然秀氣,卻異常豁達開朗。」

  「謝謝你,何先生。」

  「你父親過世後,生活有點困難吧?」

  「『有點困難』?我們一直靠賣字畫過日子,過年大魚大肉,母親便指著桌上的菜說:『這是任伯年的扇面,吃吧。』哈哈哈。」

  何搖頭。

  「別擔心,」我掉過頭來安慰他,「祖父與外公兩家的字畫還有得賣的,我還不是在念大學?」

  「你可有男朋友?」他忽然問。

  「有。」我說:「他在英國念文學。」

  「你們母女倆快樂嗎?」他又問。

  「生活中誰沒有高低?大致上還算不錯,」我據實而報,「我們一家都是樂天派,尤其是父親,風流名土,不懂得憂心,我與媽媽生命中唯一的遺憾是父親英年早逝。」我說。

  他不響,看看海。

  我輕輕說:「何先生,何太太也是個著名的美女。」

  「啊是,」他說:「美女。」語氣平淡。

  他也長得英俊,也該五六十歲的人了,一點不顯老,身裁比許多年青人還好,又懂得穿衣服,但是父親……如果我是母親,我也會毫無猶疑地選擇父親,我記得父親的書卷氣與好學問,琴棋書畫無一不曉,與母親談柳水的詞,直到深夜,他們是神仙美眷,母親唯一發嬌嗔的時候是因輸了圍棋。

  何說:「你父親好學問,早年的劍橋大學留學生,我比起他,簡直是個粗人。」

  「何先生何必太謙,家父不善理財,而何先生腰纏萬貫,是社會棟樑。」我安慰他。

  他苦笑數聲。

  他開車送我回家,我請他上樓坐,他又不肯,我笑他「好不婆媽」,他忽然伸手擰我的臉一下,我有點不好意思,蹬蹬跑上樓,到露台看下去,他車子還沒走,見我探頭望,扔上一團東西,我一閃;「咚」聲落在金魚缸中,然後開動車走了。

  我以魚網撈起來一看,是一張紙包住一顆鵝卵石,紙上寫:「明夜八時,在街角等你。」

  我並不覺得羅曼蒂克,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我瞬即覺得應當同情他。

  這麼一個身家億萬的名人,為了要尋找年青時代失落的一段感情.到這所古宅來尋他的舊夢,然而他不知道,這段夢中並沒有女主角,母親從頭到尾沒有愛過他,她當他是好朋友,但是她愛的只有父親。

  現在他又誤會了,他以為我是母親的替身,不不,我不是母親,我與她沒有半點相像,我是一個不可藥救的快樂人,在大學裡我念的是醫科。

  母親也不抑鬱,從來不,她樂天知命,努力向前……

  這一切是一個夢。

  母親說:「可憐的何錦申……你外公痛恨廣東人,尤其是家中開賭檔的廣東人,當時我與他是港大文學院同學,後來開仗了,都只好輟學,他照樣常常來,用字條包了鵝卵石仍上來,約我出去見面,但是我並不動心,我不是一個浪漫的女子,我只覺得他非常幼稚好笑,故此置之不理,他非常相信一切只是為了老頭子不予我自由,事實不是這樣的……像他那樣的男人,什麼得不到呢?我真想不到。」

  隔了很久我說:「他現在固執地相信我是你。」

  母親笑,「如果他會詩詞,大約他會在字條上寫下密密麻麻的詩詞。」

  我明知不該,但天性滑稽,忍不住大聲說道:「吾愛如晤,昨日相見,惆悵舊歡如夢……」然而終於不覺好笑,可憐的何錦申。

  他不但過時,而且畢竟老了。

  錢在任家是不起什麼作用的,我們對數目字毫無概念,錢的用途在乎夠用,我們不需要更多,我們什麼都有,特別是幽默感。

  第一天我沒有穿旗袍,我換上袋袋牛仔褲與一雙球鞋,到街道轉角去找他。我不相信何錦申真會等在那裡。

  他在。

  司機坐在勞斯萊斯裡,他靠在勞斯萊斯外。

  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理想男人──

  我詫異地問:「真是你?」

  他點點頭。「我等你換衣裳,今天是我生日,你能夠出來真好。」

  我同情他,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還那麼英俊,任何女人都願意陪他,但為了舊情,他來到這裡,明天,明天我再點醒他吧。

  「好的,」我說:「我會馬上下來,祝你生日快樂。」我與他握手。

  他帶我到一閒俱樂部,告訴我,整幢廿四層樓的大廈,都是他的產業,我禮貌的說「多麼好」,我知道我的雙眼並沒有發光,我已盡了力了。

  食物很好,樂隊整夜奏他那代的音樂,開香檳的時候,他把一串鑽石項鏈掛在我脖子上,我暗暗說:明天,明天送還給他,我實在不忍破壞他小心經營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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