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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他笑了,「你這個滑稽的小女人,你總是與我鬥嘴。」他付了錢,買了那只戒子。 我們走出店舖,他晌朗朗地吹口哨,心情奇佳。 我又忍不住問:「她是否漂亮?」 「當然。」 「她做什麼工作?」我幾乎帶哭音。 他擰一摔我的臉頰,說:「你要知道那麼多做什麼?送你回家吧。」 「我自己會回去。」 「送你吧,客氣什麼?你是注定一輩子要人接送的了,聽說老了六次車牌沒考到?!」 「我不信邪;偏要考第七次。」我說。 「唉,笑死我!」他彎下腰。 那天他送我回家,到門口他放我下車,根本沒有意思上我公寓小坐。 我聳聳肩,叫自己不要妄想,剛想下車!他又叫住我。 「你一個人住?」 「一向是。」我說。 他不置信,「你懂得照顧自己?在我印象中,你是那種把襪子當帽子戴的人。」 「你太好笑了。」我說:「再見。」 「你多多保重。」他揮揮手,走了。 我上得樓,深深歎口氣,人們永遠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 志強永遠不會相信我把家務打理得整整有條,我的縫紉與烹飪功夫是一流的。讓他娶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飛女或是老虔婆好了,讓他後悔個夠,他下半世起碼還有四十年。 我為什麼不能夠放棄他呢?我要點綴他的生命到什麼時候呢? 我希望我可以提起勇氣來說──算了吧。 那天我整夜坐在電視機面前。 星期日早晨,電話鈴響個不停,我去接聽,打來的是志強。 他一開口就取笑我,「我發覺只要稍微堅持,你便會來聽電話,別告訴我永遠沒有人約會你。」 這個人有時候開玩笑也不看看對方的心情,我打個阿欠,「有什麼事?請說。」 「我有正經事跟你商量。」 「什麼正經事?你有什麼正經事?」我反問。 「我的正經事多著呢,為了配合你的作風,才不得不吊兒郎當──出來好不好?」 「天氣太熱?你上我家來吧,放心,光天白日,我不會非禮你。」說了又後悔,我的談吐實在太幽默了,也不管別人是否受得了,也許就因為這樣的作風,所以志強始終把我當兄弟看待,我自己也得把這脾氣改一改才行。 他考慮了三秒鐘,「好,半小時後到,你馬上洗臉漱口,千萬別蒙著眼來開門。」 我想不通他有什麼要緊的事,我替他泡了一壺好茶,當然洗臉漱口,把自己修飾乾淨。 他來得準時,似乎有急事。 我讓他進來,招呼他坐下。志強四周圍打量一下,很有點詫異。 他說:「室雅何須大,你有一個好傭人?」 「我自己就是傭人,我並沒有傭人。」 「我不相信,你能把屋子收拾得這麼好?唉,這是題外話,」他喝一口茶,「我來找你,想與你談一件事:你說我目前的情況,可適合結婚?「 我瞪看他很久,像是被人強逼吞下一大塊鉛,嗆在喉頭,半上不下,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我反問:「為什麼找我商量?」太不公平了。 「你的意見會比較客觀,」他又喝一口茶,「我帶她見過父母,他們不喜歡她。」 「你愛她嗎?」我淒愴的問:「你愛她就夠了,她又不是嫁你父母。」 「我只是個小職員──」 「小職員?香港並沒有很多月入近萬的小職員。」 「她希望嫁一個專業人土。」志強說得很窩囊。 我沒好氣,「她有沒有希望你投過胎?」 「喂!你那張嘴巴!」他跳起來。 「我不能夠幫你。」我悶悶不樂。 「或者你應該見她一次。」 「沒有太大的作用,」我說:「這是你自己的事,志強,你自己想清楚好了。」 「你態度為什麼這樣壞?」他控訴我。 「壞?我對你的態度還說壞?你想我怎麼樣?「我悲憤的說:「好,把她叫出來,見過她之後我給你忠實的意見好了。」 志強並沒有聽出我語氣中的弦外之一日。 當天晚上我就見到了駱美妮,他的心上人。 那女郎很美艷很時髦,個子不高,五官嬌俏,一眼看上去,非常搶眼,但我懷疑她在抹清了濃妝之後的樣子。 男人都是粗心的,女人只要穿得花花綠綠,說一兩句他們喜歡聽的話,他們就心花怒放。 志強介紹我是他的堂妹。 駱美妮很嗲志強,吃一頓飯時間,像粘在志強身上似的,一刻不放,她也有廿六七歲了,說話態度像十六七,過份的天真使人覺得她做作,我直接地認為這個女人表面功夫很好,但不會是個可愛的妻子,她對男人不會有太大的誠意,他們只是她的踏腳石,一塊連著一塊,送她到目的地。 但是我不能把這些話告訴志強,他不會要聽。 他把駱美妮送回家之後,一定要我為他分析整件事。我說:「結婚始終還是要花錢的,你有多少儲蓄?」 「不多。」 「就是買戒指的那五千元?」 「喂,不要滑稽,當然不止五千塊。」 「你住的屋子是上頭剩下的,不必花錢,可是蜜月旅行、請客、做衣服、添幾件新家俱,粉刷一下,也得好幾萬元。」 「不成問題。」 「那麼你還問我幹什麼?」我反問。 「我個性是否適合結婚?」他問。 「每個人都適合婚姻生活,那個配偶適合你就好。」 「她是否適合我?」志強說。 「不適合。」 「你胡說。」 「所以你別問我的意見。」我下逐客令,「我很累,明天還得去擠公路車,你請打道回府吧。」 「明早我來接你,繼續談這個問題。」 我大聲叫,「我不要再談了!」我掩住雙耳。 他笑看取過外套,說聲再見,便走了,一點不認真。 我整夜做惡夢,志強是我命中剋星。 第二天一早,我在刷牙,門鈴連續響三聲,他又像催命鬼似的來了。 我苦笑,認識他三年,他從來不上我家門,現在為了另外一個女人,他頻頻來找我,這是命運的悲劇。 我去開門,一邊扣紐扣。 他直衝進來,看見我打開的衣櫃裡掛著旗袍,馬上說:「這是你的衣服?你為什麼從來不穿?」 我歎口氣,「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我做了什麼輕佻的事,令你直入我的房間?「. 他坐在我床沿,「美妮不肯嫁我。」情緒很低落。 「嫌你窮?她想嫁公子哥兒?」 「是。」 「你有沒有知難而退?」 他不響。 他的車子在樓下等,送我回寫字樓。同事都以為我們終於有進展了,我則苦笑,精神再集中,我也有滿懷心事的跡象,心不在焉,非常想告假十天半個月的,不問世事,避得遠遠,直到志強與那艷女郎結婚。 我希望志強快樂。他在我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對象,我不明白為什麼駱美妮不肯嫁他,嫌他不是專業人土,諸多挑剔,這比看不起我本人還要令我心酸,志強為人勤力、直爽、明朗,他的性格雖說不上完美,但完全適合我意,我欣賞他的樂觀、隨和和樸實,我一直愛他。 而現在他就快要把我逼瘋了,他嘴巴裡整天掛著「駱美妮」三個字。 志強忍了三天,三天之後,他手中拿著我陪他去買的那只戒子,雙眼有點紅,他對我說:「我失戀了。」 我很難過,他失戀並不代表我能得到他,我一點也沒有幸災樂禍的感覺。 我安慰他,「她不適合你,她一腦子坐遊艇坐勞斯萊斯的思想,她根本不懂得生活的情趣,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女人都應該被丈夫寵著,是我不好,我沒有能力。」 「瞎說!照你的話,世人都不用結婚了,」我罵他,「你可別叫一個虛榮的女人毀了你。」 「不能怪她虛榮,誰不貪圖一點拿受呢?」 「好好好,什麼都是她對,你那麼死心塌地想不開,抹了脖子算了。」我沒好氣。 「我想從你那裡得到安慰,簡直是癡心妄想。」志強揮揮手。 「男人為感情哼哼唧唧,別想得到我的同情!」我鄙夷地說:「將來國家有什麼大事,還指望你呢,瞧你那窩囊相!」 「你根本不明白──」 「我為什麼不明白,你愛人家,人家不愛你,你還是要活下去,「我低聲說:「而且要活得更好,不要造成人塚的心理負擔,明白嗎?」 「誰也不能把感情昇華到那種地步。」 「當然可以,」我說:「你只是懶,想什麼要什麼,最好馬上得到,抓在手中。」 「別說得太難聽。」 「更難聽的話還有呢,你別再對我訴苦!」 後來就成了習慣,他下了班送我回家,就在我家喝啤酒、吃花生,傾訴他的感情生活。啤酒是他自己帶來的,冰在我的冰箱裡。 他與我態度熟絡,不知情的人就會以為他是我的情侶,譬如說大廈樓下看門人老當我倆是相好,若有別的男人來我塚,不管三七廿一,那老頭子一於以敵視的眼光盯住,彷彿我是個蕩婦,朝秦暮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