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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不是。為什麼?我的粵語說得不靈光?」我問。

  「我有種感覺你不是。」她又笑笑。

  「我父親移民瑞士多年,我在那邊出生長大,現在度假──第一次來香港。」我說。

  「告訴我,你為什麼喜歡看婚禮?」她問。

  我沉默一會兒。「你真的想知道?說了出來,你答應不笑我?」

  「我都答應。」她說。

  「我覺得婚禮有種淒艷,你覺不覺得?根本是樂極生悲的前奏,所以我愛上婚禮。」

  「你真的那麼想?」她詫異,「你是幹哪一行的?」

  「我仍是學生,我念天文物理。」

  「呵,」她笑,「宇宙黑洞。」

  我也笑,「你呢?你為什麼喜歡婚禮?」

  「你也得答應不取笑我。」她說。

  「自然。」我說:「你講。」

  「我不明白為什麼芸芸眾生當中,他會遇到她,她又遇見了他。所以每次都想來瞧個分明,仍然是不懂,」她說,「我又想,將來我嫁的是什麼人,由不得我選擇,抑或身不由主地,結就結了。我很苦怕。」

  她真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有思想且長得這麼美。

  「我們去喝杯茶吧。」我笑,「肯不肯去?」

  「當然。」

  我們選了一個很漂亮的咖啡店,她把帽子脫掉,頭髮整齊的梳著個小髻,長長鬢腳,臉是心型的,老實說.我從沒見過更完美的瞼。很多茶客的目光向她投來,她態度自若,長得漂亮,自小被人看慣了,故此沒有一點不習慣。

  她喝礦泉水。

  我說:「你應該吃香蕉船。」

  「我是否太瘦?」她擔心。

  「唔」我瞇起眼睛看看她,裝個手勢,「我喜歡瘦女孩子。」

  「謝謝。」她皺皺鼻子。

  我認識了她,簡直不想回家。可是飛機偏偏明天一早要開。我看看手錶,還有廿小時。

  我說:「今天你是我的,OK?」

  她一怔,看牢我。

  「我的意思是,今天你的時間是我的,直到午夜,別推搪我,別說有約,好不好?」我誠懇的說:「我明天要乘飛機回蘇黎世。」

  「明天?」她失望,「明天就回去?」

  我興奮,「你也有不捨得的感覺?」

  「當然有,我從來沒有碰見過喜歡看婚禮的同志。」她笑。

  「但是我可以再回香港,你可以到蘇黎世來。」我說:「我們自然不止做一日朋友。」

  「蘇黎世?」她說:「我不喜歡外國。」

  「你去過嗎?」我問。

  「我去過美國,在洛杉磯住過三個月。一點也不習慣。」

  「可是美國太大,歐洲很美很有氣質。」我解釋,「你會喜歡。」

  「我去過歐洲,我是喜歡,但是長遠在那邊住───」她笑笑,「我不知道,我的工作在香港。」

  「工作,你的工作是什麼?」我問:「我以為你還在讀書。」

  她怪異的看著我,「我……與家人做生意。」

  「你不像生意人。」我說著故意將她左看右看,惹她笑。

  「你們讀書人,一直在學校裡留到三十歲,然後才想其他的,真是幸福。」她羨慕。

  「我?」我聳聳肩,「我幸福?」我忽然想起來,「是的,我是幸福,今天認識了你。」

  坐在我們隔壁的女茶客竊竊私語,上下打量綠霞。

  她說:「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吧。」

  「她們為什麼這樣的看你?」我問:「你的衣服沒有什麼不妥呀。」

  綠霞笑笑,我們付賬離開咖啡店。

  「綠霞,你姓什麼?」

  「姓林。」她說。

  「好的,林小姐,現在我們上哪兒去?」我問。

  「你會不會到我家來?」她問:「我家住石澳,有沙灘,還不錯。」

  她的口氣像是一輩子沒人上過她的家,像她寂寞得不得了,她的渴望形於色。

  「好,我們現在就去。」我拉起她。

  「我有車子,」她愉快地說:「你來開。」

  「你開,我根本不認得路。」我說。

  她開輛雪白的開蓬摩根跑車。她顯然很富有。她的家也華麗,背山面海的別墅。

  「你一個人住?」我問。

  「爸媽旅行去了。」她說。

  白衣黑褲的女傭取出飲料招呼我們。

  我說:「聽你說話,你彷彿是個寂寞的人。」

  「我的確是個寂寞的人。」她答。

  「可是像你這麼年輕貌美富有的小姐,應該有很多的男朋友。」我詫異。

  「每個人都以為像我這麼年輕貌美富有的小姐,應該有很多的男朋友,可是他們都不高興來湊熱鬧,所以我一個男朋友也沒有,而且沒有人相信我一個男朋友也沒有。」

  「很難相信。」我坦白的說。

  「事實如此。」她嘴角朝下彎一彎,然後笑起來。

  「你閒時做什麼?」我問。

  「除了工作,便坐在這張椅子裡看海。」

  我說:「這樣子浪費時間,你不覺可惜……」

  「可惜。但我的生命便是這樣。」她說著聲音低下去,「各人的命運不一樣。我唯一的娛樂是到教堂觀禮。人們有勇氣結婚總是好的。是以今天遇見你。」

  「你想結婚?」我問。

  「不,不想。我希望有個伴,陪我說說話,一道沙灘散步;已經足夠,我工作很緊張,沒有調劑。」

  「聽上去要求並不高嘛,來,我們散步去。」我說。

  在沙灘上我們走很久的路。

  我問:「你父母沒有介紹朋友給你?,他們應當有門當戶對的世交。」

  「我們家……是暴發的,社會名流並看我們不起。」她很低落。

  「那麼你工作上也應當有朋友。」我提醒她。

  「我不喜歡他們。」她皺皺眉頭。

  「看,認識朋友不應如此挑剔。」我說。

  「你不知道,他們真是無聊,有空便往的士可跑,要不電影院,再不然便聚賭,攪男女關係,我碰都不敢碰他們。」

  「聽上去變有趣。你不敢跟朋友來往,可是你卻敢把陌生人拉回家來?」

  「我不覺得你陌生。」她天真的說。

  「你幾歲?」我問她。

  「廿一。」她答。

  我點點「頭,「你是一個神秘美麗的女孩子。」

  「謝謝你。」她笑。

  我們背靠背的坐在沙上。她說:「一個人就不能坐得這麼舒服,兩個人永遠是最好的。」

  「你響往兩個人的世界,可是你又畏懼婚姻,這是什麼心理?」我輕輕堆一推她。

  「我也不知道。我那麼怕人群,但是又與陌生人說了兩車話。」

  「胡說,我是你的朋友宋家豪,我不是陌生人。」

  「我是你的朋友林綠霞,我不是──」她的聲音低下去。

  「以你的條件,你永遠不應該情緒低落。」我說,「世界總有美好的一面,振作起來,別鑽牛角尖,懂嗎?」

  「如果有你在身邊鼓勵我,世界便不一樣了。」她說。

  我忽然覺得自己很重要。一個可愛的女孩子覺得我重要,我的地位便不低。

  「下次的假期是聖誕,我一定回來看你。」我說。

  「你還會記得我?」她問。

  「忘記你?不可能,」我搖頭,「像你這麼漂亮的女郎?我做夢都記得你。」

  她靈敏的眼睛裡充滿悲哀,我實在不明白她。在二十個小時裡瞭解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何必去煞風景研究她心事?我們倆應當快樂的渡過一天。

  「你希望到什麼地方去吃飯?」我問:「我請客。」

  「我很少出去吃飯,多數在家吃傭人煮的菜,你願意試一試?她手藝不錯。」

  「當然,之後呢?別忘記我們尚有一整夜時間。」我說。

  「我最想跳舞。」她說:「你會不會帶我去跳舞?」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可憐的女孩子,連跳舞這麼簡單的事……我說:「放心,我們到最好的夜總會去。」

  「我學會了探戈,你會不會探戈?我請舞蹈教師專門來教我的。」

  「綠霞,」我握住她的肩膀,看到她眼睛裡去,「你不應孤獨下去,你必需從象牙塔的繭裡走出來,走到人群中,人們是很有趣的動物,各有各的優點與缺默,你不會失望的,試一試。」

  「上一次我嘗試過,是一年前,結果那個人傷了我的心,我不願再走出去。」她低下頭。

  「可是並非每個人都如此,」我順手把她擁在懷裡,「你音我,我不是人群中的一個嗎?我可不想傷害你。」

  「傷害我是沒有。可是你明天要走了,我會難過。」她孩子氣地說。

  「看,綠霞,人生當然有高有低,有希望有失望。難道你倩願沒認識過我?難道你情願我們沒有渡過這麼快樂的一天?!」

  她不出聲。

  「綠霞,你的人生觀不正確。」我說:「到蘇黎世來看我,我帶你到處走,這次你不會是遊客。」

  「我的工作很忙──」

  「女孩子的工作再忙也有限,何況你不過幫父親做生意,告兩個星期的假好了。」

  「你歡迎我?」她問。

  我笑說:「該死,綠霞,你怎麼會有這麼濃厚的自卑感?我太不明白,我豈止歡迎你?我會待你如上賓。」

  她笑了,嘴角又往下彎一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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