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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他可以補你的缺點。小咪,兩夫妻要互相補足對方的弱點,老牛這個人非常精明,有生意頭腦,你卻有勇無謀,你與他才是天生一對。」

  「我不認為如此。」我說:「他這人,根本沒有閱讀習慣。」

  「閱讀有什麼用?兩夫妻捧看本紅樓夢死在一堆呀?人總要吃飯,否則你也不必上班,」蘭思笑,「將來你可以晚晚替他惡補金聖數評注的水滸傳。」

  我仍然很納罕,覺得這件事毫無希望。

  我不錯有見到老牛,他總是親暱地用手搭在我肩上,「嗨」地一聲,說幾句閒話,身邊也有女孩子,這老牛很現實很功利主義,他才不會為誰做和尚,而我,我是一個不可救藥地浪漫的傻子,我們的性格剛剛相反,我認為一個男人若對女人有意思,要有「非卿莫發」的犧牲精神,老牛才不幹,他最大的犧牲不過是在麻將桌子上輸一千元給女友的母親之類的討好事,這人俗得可愛,赤裸裸的。

  然後在清明節那個長週末,我感冒躺床上,百般無聊的時候,老牛打電話來。

  「喂!出來玩。」

  「玩你個頭。」我沒好氣,「我病了。」

  「啊,太可惜。」他說。

  我滿以為他會掛電話。「那好吧,改天再出來。」我說。

  「噯噯噯,你忙什麼?」他說:「我來看你。」

  我有點意外,「蓬頭垢面,有什麼好看的?我是真病了。」

  「吃了飯沒有?」

  「沒有。」

  「看了醫生沒有?」

  「打了一針。」

  「我半小時後到,你等著。」他掛上電話。

  我有點感動,到底是老朋友了。

  大太陽的好日子,任何女人健康活潑的時候,打扮得漂漂亮亮,總有約會,但生病就不一樣,我寬慰的想:老牛這人果然有點優點,頭痛好了三分。

  他來的時候帶著白粥與肉鬆,嚷著:「來,吃了再說,不然餓也就餓壞你。」

  「老牛!」我拉著他的手臂,搖兩下,不知道說什麼話才好。」

  他扶著我坐下,細心的服侍我吃粥。

  他一邊還逗我笑,「小咪,你平日也算是一朵花,怎麼攬的,一點點傷風感冒,一度半度的燒,馬上就變哼哼唧唧的黃臉婆,哈哈哈。」

  我啼笑皆非的跟看他笑。

  「唉,」我發牢騷,「老了,老了就這樣。」

  「廿六歲了沒有?」他問。

  「足足什六歲,」我說:「虛齡廿八歲,中國人對女人的年齡一向不留情,爛茶渣了。」我吐吐舌頭,「可怕。」

  「你覺得辛苦否?」他問:「燒快退了吧?」

  「我覺得好得多了,」我伸伸腿,「謝謝你。」

  「你一個人,打算捱到什麼時候呢?」他問:「結婚吧。」

  「為了生病而結婚?」我問:「我不認為我會天天生病,那麼不生病的時候,我要這個丈夫做什麼?把他收進衣櫃?」

  「別嘻皮笑臉的,你想做什麼?」他問:「八十歲時仍孑然一人?」

  「我還沒有八十歲,我眼光淺窄,若干年後的事我不關心。」

  「小咪,」他搖搖頭,「你的寂寞,與人無尤。」

  「我知道,」我笑說:「世人不原諒我,因為我真正做得到挑剔,而他們不能夠,於是他們妒忌了。」

  老中拍拍胸口,「小咪,我只是個普通人。」

  「我也是呢,」我擠擠眼睛說:「我是一個尷尬的普通人。」

  「你理想的生活是怎麼樣的?」老牛問:「說來聽聽。」

  「不外是結婚生子這類事,乏善足陳,你又不信,真正有野心的人多數很隨和,他們知道沒有群眾便幹不了大事,而我,我胸無大志,因此根本不怕得罪人!一個女人,只要丈夫愛她便行,旁人如何想是不打緊的」我說:「幹事業又不同,你明白嗎?」

  「你的最終目的是家庭?」

  「是。」

  「難以入信。」他說:「來,回房休息一下,怕你累。」

  我說:「你有事先走,不必陪我。」

  「我沒有事,或者是,其他的事,在比較之下,微不足道。」他不經意的說。

  我有點飄飄然,他重視我,其他的男人也喜歡我,但是他們並不稀罕我的病痛,老牛是不同的,我們的交情畢竟有歷史。

  男女之間最講究歷史,有時候丈夫外頭有了女人,那妻子並不聲張,倒不一定是她的情操低級,而是雙方有瞭解,那種關係也不是我們可以瞭解的。

  我推他走,「我要午睡,吃了藥,睜不開眼睛。」

  他傍晚才走,第二天又來了,開看小小一輛日本車,探頭探腦,老土萬分的來接女孩子,我既好氣又好笑,大喝一聲,嚇得他整個人跳起來。

  「幹什麼?」我問:「學著來接女孩子?」

  「我怕你病後,不夠力走路。」

  「啊,」我用手摸著腰,「我病入膏肓了?」

  「小咪,你一張嘴巴,真的是……」

  但不知如何,我登上了他的車子。

  我們比以前接近很多。

  中午與他一起吃飯,週末約了一齊看戲。他不再用梳子隨時隨地梳頭,但我開始譏笑他辦事過份賣力,公司生意不好,他竟因之失眠。

  取笑他成了我的樂趣,因為我本人生活毫無目的。

  我自知不公平,但是我總覺得他不是理想男朋友,他太俗氣,太計較,太不漂亮。

  直至我碰到了張國亮。

  那日我與老牛約好了吃午飯,我自己先去看一個攝影展覽,因老牛對攝影沒興趣,是以被我罵個具死。

  我正站在那裡看精彩之作,忽然有人叫我,「小咪。」聲音很輕,幾乎聽不見。

  我轉頭。

  我沒有馬上把張國亮認出來,我怔一征,然後記億回來了,這是張國亮,我想,天,他怎麼會這麼憔悴?不應該這麼老呀。

  「你好,」我說:「你好嗎?」有點手足無措。

  他說:「你長大了。」話不對題。

  「還是那個樣子,」我有點慚愧,「混日子,我一向不是火眼金睛的那種人。」我問:「你呢?」

  「我?」他苦笑,「我離婚了。」

  「啊!」我歉意的說:「我竟不知道這消息。」

  「你或許更不知道,我離了兩次婚。」他說。

  我一震,隨即平和的說:「也不稀奇了,這年頭,感情生活不如意,不代表其他生活的不如意。」

  「是嗎?你很懂得安慰人。」他苦澀的說。

  我很詫異,我與他多年沒見面,他一開口卻像來不及的吐苦水,這不像他,換句話說,他整個人變了,我呆呆的著著他,不知為什麼,我不想接近他,只想避開他。

  我說:「對不起,我約了人吃午飯。」

  「能不能推掉?」他忽然說:「我想跟你說話。」

  我更覺不合常倩,於是很客氣的說:「早約好的,無法通知他,這樣吧,你把電話號碼給我,我與你聯絡。」

  「也好。」他交給我一張卡片。

  我說:「再見,」我急急離開那裡,鬆一口氣。

  在陽光下我覺得很感慨,這個我曾經愛過的人,現在簡直尋不出一點點可愛的蹤跡。

  我問我自己:但我是否真的認識他?我們並沒有正式來往過。

  抑或一切都只是一場誤會?一場長達數年的誤會。

  我想是。

  我走到約好老牛的地方,叫了一杯礦泉水,慢慢地喝,想了很多。

  老牛來了。他一見我便笑說:「轉性了,居然不用我等你,你倒比我先到,坐在這裡。」

  我婉和的看著他,這塊牛皮糖,他足足等了我這些年,遷就我,愛護我。

  「嗨,」我從新認識他,「你好。」

  「神經病,」他罵我,「喂,好消息!我又升職了。」

  我問:「老牛,你一直在香港,你可知道張國亮的消息?」

  他馬上緊張一下,然後說:「小咪,為你的緣故,我特別注意他的消息。」

  「原來如此。」我說:「他離了兩次婚。」

  「是,那個小明星後來走紅,便與他離婚,他很快找到寫字樓中一個女孩子,就結婚了。」

  「那個女孩子怎麼與他離的婚?」

  「聽說他打她。」

  「我不明白,張國亮不是那樣的人。」

  「你對他有良好的偏見,」老牛說:「張本來就是個非常冷血、自私的人。」

  「我不覺得,今天我見到他,只覺完全不認識他。」我說。

  老牛更緊張,「那麼你打算重頭開始?」

  我搖搖頭,「不,我發覺我完全沒有興趣。」

  「十分好的『完全』。」他放下心來,笑。

  「老牛,」我說:「你一直在我身邊,我竟疏忽了你。」

  他忽然面紅,「小咪,愛一個人,不一定要得到報酬。」

  「嗯是。」我說:「說得漂亮,這些日子裡,你也很吃了一點苦吧?」

  他說:「小咪,我這個人很現實,我還不是照樣的上下班,吃喝玩樂,我只不過在一旁窺視機會吧了。」

  他就是這麼老實,一點情趣也沒有。

  我與老牛之間,肯定有更進一步的發展,最高興的人應該是蘭思,智慧的蘭思。

  老牛問:「想什麼?我們不如訂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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