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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他並沒有說他愛我,從沒有。是我覺得他很喜歡我,這還不夠?我要求一向不高,他有妻室。」

  「媚,這種故事我聽過許多次,你真笨。」我反對。「他回家他又是一個正人君子,在你面前卻有訴不完的衷情。」

  她只是笑。「你呢?辭職後有什麼計劃?找新工作?」

  本來有點精神萎靡,現在聽見有媚跟我一起孵豆芽,心情好轉。我們可以到惠記去把碎鑽重鑲,又可以到國貨公司去看舊白玉小件。但內心深處,我情願身在課室中,解釋on  the  top與at  the  top,on  toonto的分別。誰不喜歡有一份工作,寄托精神,好過魂遊四方。

  「我寫信去應徵好幾份工作,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成功。」

  「好了,我們今天晚上吃飯。」她說,「我來你家,八點。」

  她掛電話沒多久,鈴聲又響起來。

  這回是老校長。「翹!」

  我不敢出聲。

  「翹,你想,我認識你多久了,我初見你那時,你何嘗不是同掌珠那麼大?我放你兩星期病假,假後乖乖的回來教書!」

  「是!」我忽然感動了。

  他歎口氣,「不看在你是個負責的教師,我真隨得你鬧——家中有事,什麼事?」

  校長收到我的辭職信了。「你家有什麼人我全知道。」

  我良心發現,「那麼這兩個星期誰教這兩班會考班?」

  「我來教,怎麼辦?」他無奈的說。

  「這——這不好意思。」

  「你放心,暑假你回來幫我編時間表。」

  「不公平,去年也是我編的。」我抗議,「天大回學校,我只放了一半假期。」

  「誰叫你老請『病假』。」老校長狡猾的說。

  「好好好。」我掛了電話。

  鈴聲又響。嘩一個早上七千個電話,忽然之間我飄飄然起來,取過話筒。

  「請林小姐。」

  「我是林小姐,哪一位?」

  「林小姐,我姓何——」

  我忽然忍不住大笑起來,「我知道,哈哈哈,你姓何,你是一個很忙的人。」我體內的滑稽細胞全部發作,笑得前仰後合。

  原來有這麼多人關心我,不到緊急關頭可不會知道,當浮一大白。

  何德璋在那邊一定被我笑得臉色發自。

  「林小姐,」他說,「聽說你辭了職。」

  「何先生,一切是你雙手造成,我是個獨身女人。生活全靠這份卑微的收入,何先生,壞人衣食,如同殺人父母,你也聽過這兩句吧。」

  「林小姐,這種後果,我始料未及。」他說,「我無意逼你辭職,請你相信我。」什麼?他有歉意?我倒呆住了。

  「掌珠現在跟我說,她決不轉校,林小姐,的確是小女錯在先,她不該把家事出外宣揚。影響到你生計問題,實在太嚴重。」

  我不置信,我問:「你確是何德璋先生?」

  「是,林小姐。」

  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掌珠說你今天沒回學校,我想我們或者可以一起午餐商量商量,如果一切像沒發生過——」

  「為什麼你希望一切都沒發生過?」我反問。

  「那麼你可以再回學校教書。掌珠跟我說。」何德璋咳嗽一聲,「你生活全靠自己一雙手與這份工作,我覺得我很過分,我沒想到這一層。」

  我冷冷的說:「不見得何先生你會天真得認為億萬富翁有女志在教育工作吧。」

  「我們杯酒釋嫌吧,林小姐。」

  「何先生,我對成語的運用沒你熟,飯我不吃了,校方如果留我,我再回去就是。」

  「這也好,」他沉吟,「校方有沒有與你接觸?」

  「我相信會的。」我有點不耐煩。

  「林小姐,你是單身女子,我家中事很複雜,你不會明白,這次把你無端牽涉在內,我向你致歉。」

  「不必客氣。」

  何德璋長長歎口氣。「男人要獨自養大一個十六歲的女兒,不是易事,林小姐,你多多包涵。」他掛上電話。

  我獨自坐在沙發上,嗅著玫瑰的香氣,吉人天相,逢凶化吉,這一場風波帶來兩星期假期以便我下台。但何德璋最後的感慨使我同情他。

  何掌珠告訴過我她母親早逝。是可以想像得到何德璋父兼母職,確不是易事。

  電話鈴又響。我的手碰到話筒,話筒是暖和的——捏在手中太久了。

  「誰?」我問。

  「蜜絲林?我是何掌珠。」

  「掌珠,你好嗎?」

  「蜜絲林,我可以來看你嗎?」她問。

  「不可以,因為你現在要上課。」我說。

  「我可以請假。」

  「不行。」我說。

  第六章

  「我爹爹有沒有跟你道歉?他也很後悔,他沒想到你真會為我辭職,他很感動,不料有人真為他女兒犧牲。」

  「我什麼也沒犧牲,你們這班猢猻聽著,過兩個星期我就再回來,校長代課的時候你們要聽話。」

  掌珠歡呼起來,「我放學來看你。」她說。

  「放學我有約會。」我說,「你不必來看我,今早我聽了幾百個電話,掌珠,我累,你好好的上課,知道沒有?」

  她答應,並且很快掛斷電話。

  公寓寂寞一片。只餘玫瑰花香。

  我覺得平安。

  我在世界上這一仗已經打輸了,不如輸得大方文雅一點。

  電話又響,我不再接聽,我倒在床上休息,沒一會兒便睡著了。夢中門鈴響完又響,響完又響。醒後發覺門鈴真的在響。我去開門。

  「媚。」我說,「你?」我開門給她。

  「我早來了,對不起。」她看上去容光煥發。

  「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妝。」我上下打量她,「整個人光鮮起來羅,怎麼,拿多少錢家用一個月?」

  「他沒有錢。」她說,「別死相。」

  「哦,那麼是愛情的滋潤。」我笑。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你瞧好不好?」她自手袋中取出一隻盒子打開,取出一條K金的袋表鏈子,登希路牌子。

  我說:「真肯下本錢,現在這K金不便宜。」

  「三千七百多。」她說:「還好。」

  「你三個星期的薪水。」我說,「人家等男朋友送,你送給男朋友,這人又還是別人的丈夫,這筆帳怎麼算,我不明白。但是很明顯你並不是會計人材。」

  她把表鏈收好。把笑容也收好。「你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花得起,有得花,又花得開心,何樂而不為之,我們都不是吝嗇的人。

  「你快樂?」我問。

  媚仰起頭,顯出秀麗的側面輪廓。「我不知道。至少我心中有個寄托。昨晨我做夢,身體彷彿回到很久之前,在外國孤身作戰,彷徨無依,一覺醒來,衝口叫出來的是他的名字——你明白嗎,翹?」

  「我明白。」我說。

  我真的明白,我不是故做同情狀。

  「他會不會離婚?」我問。

  「我不會嫁他。」她斷然說,「這跟婚姻無關。」

  「你的感情可以昇華到這種地步?」我問。

  「每個人都可以,視環境而定。」

  我們坐下,我取出一包銀器與洗銀水,慢慢的一件件拭抹,媚幫著我。

  我向她微笑。

  電話鈴響。

  媚向我擠擠眼,搶著聽。

  「不——我是她的傭人。是,她在,貴姓?貝?」她笑,「請等一等。」

  我罵:「裝神弄鬼。」搶過話筒,「喂?」

  「我忘了跟你說,我姓貝,」

  我問:「你為什麼送花給我?」我認出他的聲音,很吃驚。

  他沉吟半晌。「我不知道,表示好意。」

  「你是——貝文棋先生?」我只認識一個姓貝的人。

  「是。」

  「你是個有妻室的人。」我說道。

  「有妻室的人幾乎連呼吸也是犯罪,是不是?」

  「照說應與妻子同時吸進氧氣,然後同時呼出碳氣。」

  「很幽默。」他說。

  「謝謝你的花。」我說。

  「你好嗎?」他問。

  「心情很壞,發生很多有怨無路訴,啞子吃黃連故事,幸虧每日收鮮花一大束,略添情趣。」

  「這是我的殊榮。」他說。

  媚在旁扯著我的手不住的偷聽,我又得推開她,又得回話,頭大如斗。

  「你有沒有企圖?」我問。

  「企圖?當然有,」他笑,「你想想,翹,一個男人送花給一個女人,他有什麼企圖?」

  「約會?」我問,「面對面喝一杯橘子水?到的士可跳舞?你在開玩笑吧……」

  他沉默一會兒,然後問:「為什麼?是因你我都太老了?」

  「不。」我說。

  「那是為什麼?」他問。

  這時媚靜靜地伏在我肩膀上聽我們的對白。

  「因為你屬於別的女人,而我一向過慣獨門獨戶的生活,我不想與任何人分享任何東西。」

  「說得好!」

  「對不起,貝先生,經驗告訴我,一杯橘子水會引起很多煩惱。」

  「可是你很喜歡那些花——」他分辯。

  「沒有任何事是不必付出代價的,」我心平氣和的說,「將來我總得為這些花痛哭,你不必再送了。」

  「鐵腕政策?」

  「讓我說,」我謙虛,「我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你對我無好感?」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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