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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我沉下臉,「張太太,說話請你放尊重點。」 「喲,翹!何必生這麼大氣,當著你面說不好過背著你說?」她還笑。 我冷笑,「我情願你背著我說,我聽不見,沒關係。」 「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她訕汕他說。 「我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我回敬她,「自己有事還管不好,倒有空理人家閒事。」 她氣結地站在那裡不能動,我是故意跟她作對,刺激她,她丈夫兩年前跟另外一個女人跑得無影無蹤,難得她尚有興趣在呼大搶地的當面說是非。 這幾天我脾氣是不好。我自己知道。 到教員室。我那張桌子上放著一盒鮮花。 我呆住了,捧起大紙盒,裡面端端正正躺著兩打淡黃色玫瑰花。 是我的? 校工放下茶壺過來,「林小姐,有人送花給你。」 我找卡片,沒找著,是誰送來的? 全教員室投來艷羨詫異與帶點妒意的眼光。 我知道不會是張佑森。狗口永遠長不出象牙來,人一轉性會要死的。這種紐西蘭玫瑰花他恐怕見都沒見過。買四隻橙拎著紙袋上來才是他的作風。 凌奕凱?他還等女人送花給他呢!他也不捨得的。 想半日,身邊都是些牛鬼蛇神,也猜不到是什麼人。放學我把花帶回家,插在水晶瓶子中,看很久。 誰說送花俗?我不覺得。 晚上我對著芬芳的玫瑰直至深夜,忽然之間心境平靜下來。做人哪兒有分分秒秒開心的事,做人別太認真才好。 於是這樣義過一日,第二天校長叫校役拿來一張字條,說有人在會客室等我,那人是何德漳,何掌珠父親,東窗事發了。 我整整衣服,推門迸會客室。 老校長迎上來,他說:「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林展翹小姐,我們中五的班主任,這位是何德璋先生。」他介紹完像逃難的逃出房間。 我閒閒的看著何德漳,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有四十六七年紀,兩鬢略白,嘴唇閉得很緊,雙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身材適中,衣著考究而不耀眼,比起貝文祺,他似乎更有威儀。 我倒未想到掌珠的父親是這一號人物,惡感頓時去掉一半,單看外表,他不可能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 「早。」我說。 他打量我。自西裝馬甲袋中取出掛表看時間。 他說:「林小姐,我是一個忙人。」 我說:「何先生,我也不是個閒人。」 「很好,」他點點頭,聲音很堅決很生硬,「適才我與校長談過,我決定替掌珠轉班。」 「那不可能,我們這間學校很勢利,一向按學生的成績編班數,掌珠分數很高,一定是在我這班。」 「那麼你轉班,」他蠻不講理,「我不願意掌珠跟著你做學生。」 我笑,「何先生,你幹嗎不槍斃我,把這間學校封閉?你的權勢恐怕沒有這麼大?杜月笙時代早已過去,你看開點,大不了我不吃這碗飯,你跟校長商量,捐座校舍給他,他說不定就辭掉我。」 何德漳瞪大眼睛,看牢我,詫異與憤怒融於一色。 「嗨,沒猜到一個小教師也這麼牙尖嘴利吧。不,我不怕你,何先生,因為我沒有對掌珠說任何違背良心的話。」 「不,林小姐,你煽動找女兒與我之間的感情,什麼叫作『你父親的家不是你的家』?」 我說:「請把手按在你的心臟上,何先生,難道你認為你可以跟著令嬡一生一世?你的家怎可以是她的家?」 「謝謝你的關心!」他怒說,「我死的時候會把我的家給她——」 「那麼直到該日,那座房子才是她的家。」我提高聲音,「你們這些人為什麼不能接受事實呢?」 「掌珠還大年輕了!」他咆吼。 「那麼你承認我說的都是事實,只不過你認為掌珠太年輕,還能瞞她一陣。」 何德璋拍一下桌子,「我從沒見過像你這般的教師!」 「時代轉變了,年輕人一日比一日聰明,何先生你怎麼還搞不清楚?」 「跟你說不清楚——」 「爹爹——」掌珠推門進來。 「你怎麼不上課?」何德璋勉強平息怒氣,「你來這裡幹什麼?」 「爹爹,你怎來尋蜜絲林麻煩?這與蜜絲林有什麼關係?事情鬧得這麼大,校方對我的印象也不好。」掌珠指責她父親。 「哼!」何德璋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她敢故意把你分數打低?」 我搖搖頭。跟他說話是多餘的,他是條自以為是的牛,一個蠻人。 我忍不住人身攻擊他,「何先生,像你這樣的男人居然有機會再婚,珍惜這個機會,我無暇與你多說。」我拉開會客室的房間往校長室走去。老校長問我,「怎麼了?」他自座位問站起來。 我攤攤手,「你開除我吧,我沒有念過公共關係系。」 「翹——」 我揚揚手,「不必分辯,我不再願意提起這件事,校長,你的立場不穩,隨便容許家長放肆,現在只有兩條路,如果你要我留下來,別再提何德璋,如果無法圓滿解決這件事,那麼請我走路,我不會為難你。」 說完我平靜地回到課室去教書。 勃魯克斯的《水仙頌》。 (勃魯克斯是美男子。只有長得好的男人才配做詩人。) 也有些人教書四十年的,從來沒碰上什麼麻煩,偏偏是我惹事,性格造成命運。 而實在我是好意勸導何掌珠,何德璋不領情,上演狗咬呂洞賓,是他的錯。 放學時掌珠等我。「蜜絲林,是我不好。」 我聳聳肩。 「我爹爹,他是個孤僻的人。」 「你不用替他道歉,他如果知錯,他自己會來跟我說。」 「校長那裡,」掌珠忐忑不安的,「沒問題吧?」 我看看掌珠,「無疑地你長得像母親,否則那麼可惡的父親不會有如此可愛的女兒啦。」我笑說。 掌珠笑。 「回家吧,司機在等你,我不會有事,」我向她擠擠眼睛,「決無生命危險。」 「蜜絲林——」 「聽我話,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臉上有表示極度的歉意,這個小女孩子。 我開車回家,才進門就聽見電話鈴響,我很怕在家聽電話,那些人滔滔不絕的說下去,沒完沒了。 我拿起話筒,一邊脫鞋子,那邊是蘭心。 她說:「今天一直沒找到你。」 「有話請說。有屁請放。」 「我要宣佈你十大罪狀,」 「欲加之罪,何患無同。」我說。 「翹,你最近是瘋了是不是?每個人你都藉放大吵一頓。半路把奕凱趕下車不說,你怎麼跟老校長都鬥起來。」 「你打這個電話,是為我好?」我問。 「當然是為你好。」 「不敢當。」我諷刺地。 「你這個老姑婆。」她罵。 「沒法子,更年期的女人難免有點怪毛病,對不?」 「翹?你別這樣好不好,老太太,你丟了飯碗怎麼辦?」 「再找。」 「算了吧你,老闆與你到底怎麼了?其實你只要一聲道歉,什麼事都沒有。」 「我又沒錯.幹嗎道歉。」 「你還七歲?倔強得要死,形勢比人強的時候,委屈點有什麼關係?」 「你是俊傑,我是庸才。」 她生氣了,「翹,你再這樣嬉笑怒罵的,我以後不跟你打招呼。」 我歎口氣,「你出來吧,我請你吃晚飯,」 「我上你家來。」她掛電話。 半小時後蘭心上門來按鈴。她說:「我真喜歡你這小公寓,多舒服,一個人住。」 我問:「喝什麼?」 「清茶,謝謝。」 「三分鐘就好。」我在廚房張羅。 「你最近心情不好?」她問。 「是。」我答。 「我倒想請教你一些問題,譬如說:凌奕凱這個人怎麼樣?」 「不置評論。」 「你這個人!」她不悅。 我端茶出客廳,「女朋友的男朋友,與我沒有關係。」 「可是你覺得他這人如何?」 「他為人如何,與我沒關係。」我再三強調。 「你算是君於作風?閒談不說人非?」 「他為人如何,你心中有數。」我說。 「我就是覺得他不大牢靠。」蘭心坐下來歎口氣。 我微笑。這種男人,還不一腳踢出去,還拿他來談論。豈非多餘?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他。」 「你也應該知道我對人一向冷淡。」我說。 蘭心聳聳肩,「還是吊著他再說吧,反正沒吃虧。」 「說的是。」我說,「吊滿了等臭掉爛掉才扔。」 她喝一口茶,「依我說,你別跟老校長吵,役好處。這份工作再雞肋一點,也還養活你這麼多年,你瞧這公寓,自成一閣,多麼舒服。」 蘭心這女孩子,就是這一點懂事,因此還可以做個朋友,她把生活看得很透徹,沒有幼稚的幻想。 「沒有事,」我說,「他不會把我開除,你少緊張。」 「何掌珠這女孩子也夠可惡的。」蘭心說,「她老子是個怎麼樣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