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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有時候我也與她及其他的女孩子閒聊,名為師生聯絡感情,實則是向老師撒嬌,她們早已懂得這一套。

  ——「蜜絲林是我們老師中最漂亮的。」拍馬屁。

  (不知為什麼,英文書院中的女教師都被稱為「蜜絲」。)

  「蜜絲趙也漂亮。」

  「不過穿得小家子氣。」

  我說:「別在我面前批評別的老師。」

  「背著你可以批評嗎?」一陣嬉笑。

  等她們看到世界,她們便知道做人是怎麼一回事。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慚愧,哦,我是妒忌了,怎麼可以有如此惡毒的想法。

  「蜜絲林,你在什麼地方買衣服?」何掌珠問道。

  「街邊檔口。」我答。

  「戀愛時應該怎麼做?」

  「享受。」

  又是笑。女學生子永遠只會咭咭笑,她們活在遊樂場中,沒有一件事不是新鮮的,在她們眼中,一切事物都鮮明彩艷,愛惡分明。

  「蜜絲林,為什麼你沒有男朋友?」河掌珠特別頑皮。

  「誰說的?誰說我沒有男朋友?」我微笑。

  「都這麼說。」

  都這麼說。

  我明白了。

  週末張佑森約好十一點來我家,結果十點十分就到。我問:「你有沒有時間觀念?我才起床。」很煩。

  張佑森做事永遠得一個「錯」字。

  我遞給他一疊報紙雜誌,「你慢慢讀吧,我要梳洗。」

  他也不出聲,坐在那裡看起報紙來。

  一會兒我燒著的水開了,水壺像嬰兒般嗚咽,他又走到廚房去。我到廚房去阻住他,「佑森,你在別人家中。坐在客廳中央,別亂跑好不好?這裡不是你付的房租,你規矩點,守禮貌行不行?」

  他仍然回到客廳坐下,不聲不響。

  張佑森是這麼一個人,早是個笑話,那時運動會。他的中學離我們中學近,跑完步體育老師允許他用我們的淋浴問,結果他每次帶著肥皂毛巾來——笑死女生,真笨得不像個人。而結果我跟他耗上了。全校公認最聰明的女生跟他泡,他福氣不是沒有的。

  每次約會,一切事宜都由我安排,像今天,我說:「我們先去吃中飯,然後買票,買好票我到超級市場去購物,你如果沒有興趣,便到圖書館去坐一下。」

  買完票回來的時候,他把路邊建地下鐵路的泥漿也踩回來,一進門踏在那條天津地毯上。

  我說:「佑森,請幫個忙,你貴腳抬一抬,我地毯剛洗過,不是給你抹鞋底的。」

  他「哦」的一聲,把雙腳移過一邊。

  「佑森,」我歎口氣,「你這個人是怎麼活了三十年的?」

  他仍然不出聲。

  我與他對坐著,他沒話說,我也不說話,次次都要我說話娛樂他,我累。

  我笑說:「佑森,誰嫁了你倒好,大家大眼對小眼,扭開電視便看到白頭偕老。」

  他訕訕地看著雙手。

  「最近工作怎麼樣?」我努力製造話題。

  「很忙。」兩個字。

  「忙成怎麼樣?」

  「很多女孩子都告假去旅行,所有工作堆在我頭上。」

  「你也該出去走走,增加見聞,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他好脾氣地笑,「我沒錢。」

  「你賺得跟我差不多,我得付房租,你跟家人住。」

  「你比我多賺百分之五十。」他倒是沒有自卑感,「我在分期付款供一層房子。」

  「呵,」我笑,「打算娶老婆了。多大的房子?一個月供多少?」

  「一個月兩千多。」他忸怩的說,「分五年,四百多尺的房子,是政府居者有其屋計劃那種房子。」

  「可是,你收入已經超過申請資格了。」我驚異。

  他說:「我……瞞了一些事實。」

  典型的香港人。我歎口氣,你說他傻,他可不傻,他在世俗上的事比誰都會打算盤。地毯要是他買的,他就不捨得踏上去,一定。

  「四百多尺……」我說,「比我這裡還小一半,我的天,香港的公寓越來越小,怎麼放傢俱?一房一廳?像我這裡這樣。」

  「你這裡是三房一廳拆通的,怎麼同?」他說,「也只有你一個人住這麼大地方不怕。」

  我說:「四百尺有窒息感,」

  「兩個人住也夠了。」他說。

  我不想與他爭執。他總有他的道理,他自己有一套。

  「你父親呢?將來令尊也與你住?」我問。

  「是。」他答。

  「如果你太太不喜歡,怎麼辦?」我問。

  「不會不喜歡。」他說。

  我不響,只是笑笑。聽上去很美滿……小夫妻倆住四百尺房子,有個老人家看大門,公寓粘一粘牆紙便是新房,像張佑森這樣的人,也許對某些女人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好丈夫,我嘲諷的想。

  我們去看電影,兩點半那場,因是兒童影片,觀眾拖大帶小到三點鐘才坐定,到四點鐘又開始上洗手間。熙來攘往,吵得不亦樂乎。

  我問佑森,「你悶不悶?」

  「不悶,我怎麼會悶?」

  我很悶。

  第二章

  連學生都知道我沒有男朋友。我暗自歎口氣。陪我上街的人很多,但卻沒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將來的丈夫。

  看完戲我們往回走。我說:「如果你獨個兒住,倒可以上你家坐坐,改變一下環境。」

  「現在也可以呀。」他說。

  我笑笑,他的父親近七十歲,有點邋遢相,我不高興與他招呼,又不想看他探頭探腦的,老當我是未來兒媳婦。哪有人三十歲了還與家人同住,信都給父親拆過了才到他手裡,佑森也不覺是項煩惱,誰能給他寫情信呢?

  「真奇怪,」我說,「我們認識竟已十五年了。」

  「是的,我第一次見你,你穿一件粉紅色小裙子。也是這麼凶霸霸的樣子。」

  「我?」我笑,「我凶霸霸?」

  「是的,就是現在這樣。」

  我忽然發覺他也有點幽默感,於是拍拍他的肩膀。

  「佑森,你對我很容忍,我知道。」我感慨的說。

  「是我笨。不關你事,我常激怒你。」

  「佑森,」我說,「你——」我又改變話題,「你如果結了婚,我們就不能這麼自由自在見面了。」

  「沒關係,我們像兄妹。」他說。

  「兄妹?」我笑,「有這麼好的哥哥?或有之,余未之見也。」

  他又不出聲了。能與佑森有不停的對白,那真是奇跡。與他說話像斷成一截截的錄音帶,不連續。

  他問:「你為什麼這些日子都不結婚?」

  「我?」我說,「沒碰到適合的人。」

  「你要求別太高。」他說。

  「我的要求高?」我搖搖頭,「我找對象的要求一點也不高,他只要愛我,可以維持我們的生活,兩人思想有交流,興趣有共同點便行了。」

  「這還不難!」他笑。

  「難?每個女人擇偶條件都是這個樣子,有什麼分別?」我氣不過,「佑森,你說話難免不公平。」

  「可是要維持你的生活……你的肥皂都二十五元一塊,對你來說,坐日本轎車是最大的折辱,誰敢叫你擠公路車?真是的!」他笑。

  「佑森,你別在我面前倚老賣老。」我笑著拍打他。

  「你這個人,我第一次見你,就差不多讓你折磨死。請你跳十次舞,你都說腳痛,跟別的男生跳得龍飛鳳舞。」

  「你真是小人,」我笑,「記仇記兩百年。」

  「你一直嫌我土,是不是?那時候嫌我的褲管不夠寬,現在又嫌我的褲腳不夠窄,可是我老攪不通這種千變萬化的玩意兒,展翹,我真是慚愧。」

  我不好意思,「你還耿耿於懷做什麼?當年意氣風發的小女孩子如今也老了,女人三十,真是無耗無扇,神仙難變,事業無成,又沒有家庭,你看我這樣子。」

  「然而在我眼中,你永遠是當年十五歲的樣子。」他留戀地說。

  「佑森,你真是活活就停止了,把頭抬高一點,外邊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小女孩子,很樂意陪伴你。」

  佑森把手放在口袋裡。「你的語氣跟我父親一樣。」笑笑。

  「你母親早逝,他為你擔足心事,結婚也好。」我停一停,「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麼一回事,再戀愛得轟動,三五年之後,也就煙消雲散,下班後大家扭開電視一齊看長篇連續劇,人生是這樣的,佑森。」

  「既然你想穿了,為什麼你不結婚?」

  想不到這麼一個老好人也會來這麼陰險反招,我不知如何回答,招架無力,只好悶聲大發財。

  他送我回家,在樓下,我問他:「下星期六呢?」次次都是我問他。

  「你是長周還是短周?」他問。

  「長周,連兩個長周。學校要編時間表,故此短周改長周。你星期五打電話給我吧。」

  「好的。」

  「你知道車站在什麼地方?」我問。

  「知道。」

  「佑森,買一部小車子開開,那麼我們可以去游泳。」

  他微笑,點點頭,轉身走了。

  我回到樓上,沒事,不想睡,坐著抽煙。

  為什麼不早點投入看電視長篇劇的行列?我不知道,也許我覺得一起看電視也得找一個志趣投合的人。而這個人是這麼的難找。他到底在什麼地方?在我有生的時日內是否會遇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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