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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她沒有應,我推門進去。 她呆呆的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 「掌珠,」我叫她,「掌珠——」 她目光遲鈍,轉過頭來看見是我。「蜜絲林。」她說。 「你不舒服?」 「沒有。」她自床上起來。 她的聲音飄渺得很,像在一千里路外,我的心突突跳了起來。「發生什麼事?你爹呢?快叫他回來,」 「我已經叫他回來了。」掌珠說。 「掌珠,什麼事?」我問。 「你有沒有見過樓下那個女人?」她問我。 「是誰?錢玲玲?你不要怕,我去打發她,」我霍地站起來,「反了,把你嚇成那樣子。」 「不。不是她。」何掌珠說。 我轉過頭來,「那麼是誰?」 掌珠說:「她……她到學校來找我,她說……她是我母親。」 「你母親?」 「是。」 「不可能,你母親去世十多二十年了!」我的雙手發涼。 「但她確是我母親——」掌珠額角沁滿汗。 「為什麼?」我問:「她有什麼證據?」 「她的面孔。」掌珠說,「我們兩人的面孔簡直一模一式。」 「可是——」我一直退到牆角。 「我記得她有卷髮,蜜絲林,」掌珠像在夢魔中,「你去看看,你去看看。」她捏著我的手,用力得手指發白,「我與你下去。」我說。 「不,我不去,你去。」 「好。」我走下樓。 在書房一個女人背著門口。在看書。她站在書桌前,一件米白色絲衣服,肩上掛小小的一隻鱷魚皮包,鞋跟很細很高,小腿均勻,雙肩窄窄。她的一頭頭髮,一看就知道是天然捲曲,任何師傅燙不出這樣驚心動魄的波浪。 我向前走一步。 她聽見聲音,轉過頭來。 我馬上明白何以掌珠會震驚到那個地步。 她與掌珠簡直像照鏡子一樣,眼睛鼻子嘴唇,可以肯定過十多二十年後,掌珠就是這個樣子。 我心死了,德璋對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他的妻子並沒有死,她回來了,既年輕又美艷,尤其是那種罕見的冷艷——我絕望的看著她,比起她,我也只是一個女教員,她,她是貴婦。 我苦笑。因為我不能哭。 我早該去找鐵算盤算算命。雷碧嘉回來了。 她也看著我,過半晌她問:「是林小姐吧?」 「是。」 「屋子是你裝修的?」雷碧嘉問,「顏色不錯。」 我不響,在一個角落坐下來。 她怎麼不顯老?她應該比我老。掌珠已經十六歲,她應有四十歲,為什麼看上去還是粉雕玉琢似的? 她微微笑著,翻看德璋的書本,也不與我多說話。我像置身惡夢中,渾身出汗,巴不得有人推我一把,叫醒我。 德璋!我心裡喚,德璋快來救我。 我終於聽到德璋進門的聲音,他大步大步踏進書戶,看到她,就呆住了,我發覺他的眼睛內除了她一個人外根本沒有其他的人,他沒有覺得我的存在。 他一直在她的魔咒下生活,他在等她回來。 在這種時候,我還能做什麼,說什麼?錢玲玲不能與我比,正如我不能跟這個女人比。 我走到客廳,拿起我那盒子結婚禮服,離開了何家。 如果何德璋要找我,輕而易舉呀。 但是他沒有找我,我一閉上眼睛便想到那日他臉上中魔似的神情,他不會來找我。 珠寶店送來一隻鑽鐲,只附著一張「何德璋」的卡片。 我沒有退回去,在現實的世界上,有賠償永遠勝於沒賠償。 我把手鐲拿到珠寶店去格價,他們很驚異——「小姐,你的東西都是好貨,這裡一共十一卡拉五十二分,共四十八粒,平均每顆三十一點六分。因為粒粒雪無疤,成色九十六以上,所以連鑲工在內,也不便宜。」 「你們收不收這種貨色?」我問。 「自然。」 「多少?」 「十萬?」他們尚是試探式的,看樣子還可以添些價錢。 「這麼貴?這種芝麻綠豆——」我住了嘴,我不捨得賣,我手頭上三件首飾,都不會賣。 媚說:「是不必退回去。現在又不演粵語片。」 「三件都是好東西。」我說,「以後做客人拜菩薩也有點東西掛身上,不至失禮。」 「我喜歡那三串珍珠。」媚說。 「這只戒指也不錯。」我說,「三卡拉。我現在對鑽石很有研究。」 「你不難過?」她問。 「當然。眼看飯票逃之夭夭。但是我不能在你面前哭。」 「為什麼?」媚問。 「因為你也沒有對我哭。」我說。 她哈哈笑起來。 我把戒指轉來轉去,「將來養老,說不定靠它,還遇上貴人了呢。」我也笑起來。 媚說:「你的笑聲太恐怖了,別笑下去了,粵語武俠片裡歹角出場似的。」 「歹角都有法主,祭起來法力無邊,我啥也沒有。」 「至少你還有母親,我沒有。」媚說。 這倒提醒了我。我還不知道怎麼向老母交代,前一陣於才向她表示我要飛上枝頭做鳳凰,現在摔下來,第一個踩我的當然是她,她不踩死我怎麼好向親友們交代。 「我母親?」我反問,「她是我生命中的荊棘與障礙,沒有她,我如何會落到這種田地!」 「不壞啦!」媚點起一支煙,「你不算虧本啦。」 我心中有一絲溫柔的牽動,痛了一痛,我是喜歡何德璋的,只有他會得容忍我出去買一千二百元的《紅樓夢》看,只有他。 但是我沒有抓住他。任何條件比較好一點的男人都滑不留手。 我去找弗羅賽太太,她說道:「喝一杯熱茶吧。」 我說:「我真想與他結婚,而且是他先提出來的。」 「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八九。」弗羅賽太太說。 我說:「我很大方,我沒有去煩何先生。」 「所以他很感激你,不但沒討還你帶走的,再加送你一件禮物。」弗羅賽太太說。 「每個人都一個價錢。」 「你覺得你的價錢很好?」弗羅賽太太諷刺我。 「在你來說,當然我不應收他這些禮物,但我們不同,我們這代世風日下,道德淪亡,有一點值錢的東西傍身,總是好的。」 「或者你是對。」她歎氣,「現在你打算怎麼樣?」 「找一份工作。」我說,「活下去。」 「但是你的感情生活呢?」她說。 「我想我不會結婚。」我說,「太遲了,我現在年紀已經很大,戀愛結婚生子之後,都快四十歲,還來這一套?」 「你灰心了?」 「是的。」我說,「買好婚紗,結不成婚,你想想。」 「我也明白,但是以後的日子呢?」弗羅賽太太問我。 「像你這樣,」我說,「喝紅茶,坐在陽光下看書,約朋友上街。我不知道,但總會過的。」我掩著臉。 「很快會過的,創傷的心……我們痊癒得很快,轉一個街角,你會碰到另一個人。」 「我很疲倦。」 「人生是一個旅行團,你反正已經參加了這個團體,不走畢全程看看清楚,多麼可惜,代價早已付出,多看一個城市總好的。」弗羅賽太太說。 我說:「或者。」 但是我還是哭了,一哭不能停止,眼淚自我手指縫中流出來,滔滔不絕。 弗羅賽太太把手按在我肩上,說:「生命的道路還很長呢,親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