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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我是中學教師。」我說。

  那歌女堅持說:「可是我未婚夫的女兒告訴我,她父親的新愛人是她!」她用手指著我。

  警察說:「小姐,無論怎麼樣,你不能夠到任何私人住宅去按鈴,指名恐嚇,如果對方身體或精神受到傷害,你會被起訴。」

  錢玲玲嚇得什麼似的。

  我說:「我想請你們把何家的人傳來問問話,這件事跟我的名譽有莫大的影響。」

  「是。」他們打電話到何家,然後派人去請何掌珠。

  掌珠到的時候我說:「你給我的麻煩還不夠麼?」

  第七章

  掌珠哭了,「我見她一直打電話來追問爹的下落,又恐嚇我,只好捏造一些話來告訴她,打發她走,沒想到——蜜絲林,請你原諒我——」

  我說:「這件事與我的名譽兼安全有關,我一定要落案,免得被人在街上追斬,做了路倒屍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錢玲玲也回頭來道歉——「我實在是誤會了……」

  我拂袖而起,「你在香港的勢力這麼大,錢小姐,我不得不小心從事!」我跟警方說:「有什麼事請隨時通知我。」

  回到家時間已經很晚。

  電話鈴在黑暗中響起來,一聲又一聲。

  我轉過身,靠起來,扭亮床頭燈。

  電話鈴還在響。會是誰呢?

  我去接電話,只拖著一隻拖鞋。

  「誰?」我問。

  「林小姐?」

  「誰?」我的聲音尖起來,半夜三更,一個獨身女人接到神秘的電話,我哆嗦一下,看看鐘,三點一刻。

  「我是何德璋。」

  「是你!大忙人回來了!」我馬上諷刺起來,「你可有看看現在是什麼時間?」但卻不覺鬆了口氣。

  「林小姐,很抱歉,我還在紐約,剛才掌珠跟我通過電話,我決定盡快趕回來,林小姐,這次完全是我們家的不是,我希望你可以回警局銷案。」

  「你真以為我是鬧著玩的?你情節省開銷,掛下電話吧。」

  我摔下話筒,回到床上,經過這麼多年,我的電話居然還沒有摔壞,真值得詫異。

  第二天下班我到弗羅賽太太家去喫茶。

  她說:「你的情緒看上去穩定得多了。」

  「是,為什麼不呢——激動又補救不了事實。」我躲在她家的紗窗簾後面。

  我把紗披在頭上臉上,冒充著新娘子。

  又把花瓶裡的花捧在手中。

  「我像不像新娘?」

  「翹,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她說,「新娘打扮很適合你。」

  「比利時紗邊,將來我的禮服要比利時紗邊的。」我說。

  「那麼他最好賺多點鈔票。」弗羅賽太太笑。

  「我喜歡能賺錢的男人。」我仰仰頭。

  「是嗎?」

  「除非我愛上了他。」我歎口氣。

  「吃點心嗎?」弗羅賽太太笑,「今天有奶油撥蘭地捲。」

  「吃!吃!」我說,「拿出來。」

  她用著的廣東娘姨白衣黑褲地走出來,服侍我們吃點心。

  「翹,你的毛病就是戀愛次數太多。」她說,「一下子忘掉理想與宗旨。」

  「那不是我的毛病,那是我的最大優點。」我說。

  「你真的相信?」

  「是的。」我說。

  「讓我看看你的微笑。」她說。

  我裝一個史諾比式微笑,牙齒全在外邊。

  弗羅賽太太放下茶杯,「性格造成命運,」她搖搖頭,「我可以算得出你的命運。」

  「我的命運?你替我算一算。」我說。

  「你自己難道還不知道?」她問。

  我笑,「知是知道,但是事情往往有意外的發展。」

  「你在逃避什麼?」弗羅賽太太問。

  「我自己。我不喜歡我自己,故此一當有男人對我示意,我便看他不起。」我說,「你相信嗎?」

  「我當然相信。」弗羅賽太太說,「我看著你成長的。」

  「我母親卻不相信我,她還看著我出生呢。」我說。

  她笑一笑。

  我告辭回家。心血來潮。得饒人處且饒人,跑到警局去銷案。

  何掌珠在家門口等我。

  我驚異。

  「你在這裡等多久了?」我問。

  「兩點半來的。」她眼睛紅紅。

  「你為什麼不先打電話?」我開門,「快進來!站了兩個鐘頭,累都累死了。」

  「電話沒人聽。」她說。

  「那就表示我不在,你明白嗎?」我說,「如果我吃完飯才回來,你怎麼辦?」

  「我情願站在你門口。」她說。

  我看著她的面孔。「發生大事了,是不是?」

  她蒼自著面孔點點頭。

  「你爹又有什麼花樣?」我遞一杯茶給她。

  她低下頭,「爹沒有怎麼樣。」

  「我把案子銷了,我頂怕事,人家會想:這歌女為什麼不去找別人,單去找她——恐怕是一丘之貉,我要面子,所以不會控訴她,你叫他放心。」

  掌珠好像沒聽進去,她說:「蜜絲林——」她有十二分的難言之隱。

  我是個很敏感的人,「你——」我用手指著她,「你——」

  她恐懼的說:「我怕我是懷孕了。」

  老天。我坐下來。

  她嘴唇哆嗦,瞪著我。我並不是救命菩薩。

  我問:「還有沒有其他人知道?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

  「沒有。」她顫抖的說。

  「驗過沒有?」

  「我不知道該往哪裡去驗。」

  「還沒有驗?那你怎麼知道呢?」

  「已經一個多月了。」她說。

  「他是誰?」我問,「是不是男同學?」

  「不是。」

  「你不要替他掩護,他也應該負一半責任,真的。」

  「我不想見他。」她掩住臉。

  「我叫他出來。」我溫和的說,「大家對質一下。」

  「他會侮辱我,我不要見他。」掌珠怎麼都不肯。

  「你愛他嗎?」我問。

  「不。」

  「你會跟他結婚?」我問。

  「不。」

  「你會不會要這個孩子?」

  「不!」她尖叫,叫完又叫,叫完又叫。聲音像受傷的動物的慘嚎。

  我把何掌珠擁在懷裡,抱住她的頭。「別擔心,我們總有辦法,千萬別擔心,也不要怪你自己,這種事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說:「……我覺得寂寞……我……」

  「不需要解釋,」我拍著她的肩膀,「我明白,我不會勉強你去見他,你放心,錯一次,乖一次。」

  她蜷縮在我懷中。

  我說下去:「可是我們先得尋個好的婦科醫生檢查一下,你先別害怕,鎮靜一點好不好?」我放輕聲音,「別哭,我在這兒。」

  「蜜絲林——」她嗚嗚的沒法子停下來。

  我說:「生命不是想像中那樣的。」我搖著她,像哄嬰兒人睡,「掌珠,生命中充滿失望,這當兒你自然傷心痛苦,事後……不過如此,事後想起很可笑,你不要怕。」

  她不大聽我勸,仍然伏在我胸前哭。

  我順道取過日曆,翻出電話,撥電話過去找醫生。

  護士說:「盧醫生明天上午要開刀,下午好不好?」

  「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急著想看醫生。」

  「這樣吧,林小姐,我們是熟人,盧醫生明天九點才去醫院,你帶妹妹八點半之前到診所,好不好?」

  「好,好,謝謝你,小姐。」我放下話筒。

  「瞧,看完醫生,我們還可以準時上課。」我說,「我到你家接你。」

  我餵她服一粒鎮靜劑,她彷彿好過點,但硬是不肯回家。「不回家是不行的。」我說,「你父親不是要在這一兩天回來?找不到你不好。」

  「他才不理我!」

  「這不是真的。」我說,「他很愛你。」

  「他只關心外頭不三不四的女人與他銀行的進帳。他才不理我的死活。」

  「當然他是關心的,他只是表達能力不大好,你做女兒的總要原諒他一點。」

  「我不會原諒爸!永不!上次他在學校裡攪得天翻地覆,連你都辭了職,現在同學們以什麼樣的目光看我!他從來都不會為我著想一下,我恨他。」何掌珠說。

  我沉默。

  我說:「我送你回去,明天我開車來接你,早點起床,七點好不好?」

  「我家住在石澳,很遠,」掌珠說,「還是我到這裡來吧,准八點。」

  「也好。」我說,「我現在送你回去,不看著你進家門我不放心。」

  我洗一把臉,也替她洗一洗,又替她把頭髮梳好。

  我把兩手放在她肩膀上,「掌珠,人不怕錯,錯了也未必要改,可是一定要學乖。明白嗎?」

  她點點頭,大眼睛中充滿感激的神色。

  我忽然笑,「你爹爹要是聽見我這番話,非要把我骨頭拆掉不可!」

  「蜜絲林。」她靠倚在我肩膀上。

  我現在仔細想起來,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麼過的。彷彿是充滿困惑,朝不保夕,也不曉得如何拉扯到今日,反正是一種煎熬。

  我開車送掌珠回家。她的家環境好到極點,真正背山面海。住在這種地方,還鬧意氣,照說也應該滿足了,但是當這一切奢侈與生俱來,變成呼吸那麼自然的叮候,她又有另外的慾望。

  當我像她那種年紀的時候,我只希望母親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緊,最好不要事後一邊朗誦一邊痛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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