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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隨後,寧波的父母協議分居。

  方景惠女士搬了出來住,寧波去過那地方,小小一幢唐樓,沒有間隔,沙發拉開來便是床,地段比較偏雜,可是室內十分乾淨,燈很亮,小小冰箱都是食物,四處不見男人骯髒衣物、煙頭及空啤酒罐,小小的寧波忽然發覺,離婚也許不是壞事。

  她父親對她說:「你母親嫌我窮。」

  「那是不正確的,」寧波微笑,「媽媽最會熬窮。」

  「那麼,她嫌我什麼?」

  寧波據實說:「也許她既要主外又得主內,她累了。」

  「還不是因為我沒有錢。」

  「你不去賺錢怎麼會有錢。」

  「事事講錢多現實。」

  「那,」寧波笑,「就不要老怪人嫌你沒有錢。」

  「你會來看你老爸吧?」

  「自然。」寧波心裡卻躊躇了。

  父親搬到三叔家住,只佔半間房間,十分簡陋,屋子裡有一股霉氣,是夏季沒有冷氣,冬天不備暖爐的一個地方。

  正印大表同情,「他們終於分開了。」

  寧波氣餒,「以後,為著補償我慘痛的損失,你要對我更好。」

  「一定,」正印保證,「一定。」

  這個時候,羅錫為有信來。

  可是寧波心情不好,不想回夏,她總不能這樣寫:「羅同學,你好,我告沂你一個消息,我父母離了婚……」乾脆不回信。

  她對羅錫為那種平凡幸福的移民生活,也並沒有太大興趣。

  三封信之後,羅錫為也就住了筆。

  童年是最容易過去的一段日子。

  第二章

  ——十六歲時——

  寧波比正印早六個月過十六歲生日。

  阿姨問她想要什麼,「每個女孩子只得一個十六步,非得好好慶祝不可。」

  正印在一旁慫恿:「開一個舞會,那我們就可以熱鬧兩次。」

  寧波只是笑,「不不,同學與朋友都是同班人,我們都到你的舞會來不就行了?」

  「那麼要一件名貴禮物,問要一對鑽石耳環,時時借給我戴。」

  寧波只是擺手,「阿姨給我弄一碗嫩雞煮麵就可以了,我別無要求。」

  正印瞪著她:「太不會見風使帆了。」

  阿姨抬起頭,感喟地說:「眼睛一霎,十六歲了。」

  寧波笑,不知怎地,大人總是愛那樣說,她可是等了不知多久,才熬到十六歲。

  現在,江寧波仍然住在阿姨家,可是,名下共有六名補習學生,下了課一直輪著上門去家教,到晚飯時分才回家,功課,仍然名列前茅,她收支平衡,尚有盈餘。

  正印比起小時候已大有進步,聰敏在十二三歲時完全顯示露,功課只看一遍便記住,堪稱過目不忘,人又長得漂亮,身後男生一大堆,使邵先生不勝其煩,家裡多添一條專線,特地給正印用,可是少年的電話還是打到客廳那台電話,以致線路不通。

  惟一不變之處,是正印與寧波仍然相愛。

  正印一提到異性,就眉飛色舞。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

  「我總是不愛與同性在一起,全女班叫我發悶,」這是真的,寧波見過她呵欠頻頻,「可是只要有男生在場,哪怕他只有六歲,或是已經六十步,我都會立刻精神奕奕,把最好一面拿出采,這是天性,我改變不了。」

  能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可見是頗有幽默感的一個人。

  孩提時的正印稍嫌嬌縱,踏入青年期,她因知道那不是什麼好質素,故努力改掉,現在變得活潑爽朗,自然,那樣年紀的漂亮女孩,少不免有點刁鑽。

  江太太說:「這是寧波對她的好影響。」

  正印不否認:「寧波好厲害,她見我越規,也不勸說,冷不防諷刺幾句,叫我無地自容。」

  一次去買點心,正印挑了好幾隻麵包,店員用紙替她裝著,她硬是要換盒子,「小姐,換盒子要加五元,」「加就加,」寧波不出聲,她買半打蛋糕,店員自動取出盒子,她冷冷地說:「我不要盒子,減五元。」正印被寧波調侃得訕訕地做不得聲。

  也只有寧波,住在別人家裡膽敢頂撞人家的千金小姐,君子愛人以德固然是天下少見的美德,可是像邵家那樣的容人之量,豈非更加可貴。

  正印時常跳舞到深夜才回來。

  寧波坐在功課桌前,喝著熱可可,聽正印講舞會趣史。

  「唷,」正印深深歎氣,「太多男孩,太少時間。」

  這使寧波嗤一聲笑出來。

  邵先生常驕傲地對親友說:「我家有一對如花似玉的姐妹花。」

  這是真的,那種年齡,加上精緻容貌,真是像粉紅色芙蓉花或是茶花那般好看,晶瑩、鮮艷、芬芳。

  隨便甩一甩長卷髮,或是掩著嘴笑一笑,就叫人覺得,呵年輕真是好,年輕而貌美,更是上帝傑作。

  正印太知道自己是受到恩寵的一個,跳舞裙子掛滿一櫥,忙著浪擲青春,一刻不放鬆。

  阿姨問寧波:「你為什麼不一起去?」

  「我要替學生補習。」

  一本筆記本裡時間訂得滿病,又註明各學生收費之類,完全像個小生意人。

  阿姨含笑說:「你都不像你父母。」

  寧波笑笑,她不得不自幼立志武裝,母親住所樓下開了一間桌球室,人雜、吵鬧,可是母親因經濟問題搬不動家,小學教師的薪水越來越不見用。

  寧波拿著她積蓄投資黃金,她不是不知道那是件頗為猥瑣的勾當,可是拿著三五兩寶金買進賣出,居然頗有斬獲,又使她覺得庸俗自有代價。

  邵太太得悉,大為詫異,「寧波,來,阿姨教你做股票,進帳更豐。」

  寧波立刻去圖書館借了大量有關證券書籍回來閱讀,不,她對跳舞不感興趣。

  阿姨問:「有何心得?」

  寧波皺著眉頭抬起頭來,「純靠運氣。」

  邵先生奇問:「不講眼光嗎?」

  寧波答:「運氣好那一次眼光會奇準。」

  邵氏伉儷笑得打跌。

  他們讓寧波入股。

  正印問寧波:「你對男生沒有興趣嗎?」

  寧波正抽空研究恆生指數在過去三年之走向,順口回答:「有,怎麼沒有?」

  「你看都不看他們。」

  「我苦無時間。」

  「事總分先後。」

  「你說得對,我不覺得男生地位重要。」

  「你會成為一個老姑婆嗎?」

  「或許會,不過我不會在目前為那個擔心。」

  「你是理智型。」

  「不一定,可能考驗來到時,不堪一擊,」寧波看正印一眼,「對了,你最近和誰一起走?」

  「區文辭、黎志堅、馬成忠。」

  寧波大大詫異,「可以同一時間與那麼多人拍拖嗎?」

  正印理直氣壯,「你同時投資多少只股票?」

  噫,說得也有理,寧波不予追究。

  直至有一天,寧波發覺正印悶悶不樂。

  「怎麼一回事?」

  正印沒精打采。

  「說呀!」其實不講,也知道是上得山多終遇虎。

  「他對我說不。」

  「誰?」

  「奚治青。」

  「他自何處冒出來?」

  「你不認識他,他是李汝敦的表哥。」

  「李汝敦又是淮?」

  「李雲生的哥哥。」

  「李雲生,我知道,姨丈生意拍檔的女兒。」

  「對了。」

  「這人對你說不?」

  「是,我久他坐船出海遊玩,他說沒空。」

  斗膽,「他有何苦衷?沒時間,已婚,還是只結交同性朋友?」

  「都不是,他純對我冷淡。」

  「再講一次他叫什麼名字?」

  「奚治青。」

  「在何處出沒?」

  「他在某區主理一間書店,叫鰭魚。」

  「叫什麼?」寧波大奇。

  「鰭魚。

  寧波立刻去翻百科全書。

  鰭魚,利用胸鰭與腹鰭支持著身體,從一個乾涸的河床爬到另一個有水的河中求生存,骨骼漸起變化,逐漸演變成兩棲動物,成陸上四足動物祖先。

  正印在一旁問:「有什麼主意?」

  寧波抬起頭笑,「你想怎麼樣?」

  正印慍怒,「有機會也對他說不,好教他知道滋味!」

  寧波說:「我相信你起碼對上百男生說過不。」

  正印強詞奪理,「我是女生,我長得如花似玉,我有權說不,他是老幾?」

  噫,說得有理。

  某天下午,自學生家出來,寧波忽然想起鰭魚書店。

  她一路找過去,終於看到招牌。

  推門進去,發現它其實不算正式書店,面積比較小,可是五臟俱全,世界各國的報章雜誌齊備,還兼售中英暢銷書。

  地方十分整潔。

  一個年輕人坐在櫃檯之後聽電話。

  見有顧客,他抬頭招呼。

  這一定是對邵正印說不的那個奚治青了。

  找死。

  長得倒是不難看,可是膽敢傷害少女的自尊心。

  她並沒有朝他微笑,只是閒閒翻閱一份新加坡的《聯合早報》,然後不經意地說:「鰭色,是四億年前,地質史上稱為泥盆紀時生活在沼澤裡的一種魚。」

  那年輕人本來有一絲冷傲的神情,一聽此語,立刻換上訝異的表情。

  他頷首道:「多謝欣賞。」

  寧波接著說:「鰭魚又稱拉蒂邁魚,是兩棲動物,我猜你除了主理這家書店,另外還有一份職業,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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