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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不為四處張望一下,見無人注意他,母親又閉著眼睛,她給嬰兒一塊蘇打餅乾。 他倆交上朋友。 兩人眉采眼去,殊不寂寞。 然後不為害怕起來,這個單身母親許久沒有聲響,她推一推她,「張小姐,張小姐。」 她立刻甦醒,「什麼事?」 不為鬆口氣,「喂奶時間到了。」 「謝洲你。」 這樣說說笑笑,飛機抵進。 服務員讓母嬰先下飛機,不為鬆口氣,一看那孩於小小外衣落在椅子上忘了帶,真可愛,淺藍色繡一朵朵雲。 不為把外套交給服務員。 出了海關,不為躊躇。 往何處去? 這樣吧,先到歐陽醫生公寓歇腳,淋浴,睡一覺,才決定該做些什麼。 不為回到老家,一切事物均無比熟悉親切,跳上地下鐵路就到達目的地。 歐陽家是一幢在市中心寬敞的兩房,公寓陳設簡單大方,露台推出去可以看得見浩瀚大湖。 慧中並沒有立即打電話來問她去向:到了嗎,可疲倦,還喜歡公寓否等等,她給不為許多空間自由,不為十分感激這一點。 她淋了浴,披著大毛巾沖咖啡喝。 不為忽然覺得累,從前下了長途飛機立刻可以滿街跑約朋友看電影,現在再也不能夠。 她挑了一張小床舒舒服服睡了一覺。 醒來,在附近旅遊區逛了一會,買了一隻熱狗吃,自街角小店捧了牛奶回去。 她獨自坐在客廳,想聽些音樂,開了錄音機,正想挑流行曲,卻傳來歌聲。 一個女歌手輕輕唱:「看不盡人海浮沉,也曾陶醉兩情相說,也曾心碎黯然離別,醇酒良夜,曲終人散,回頭一瞥」 零零星星的華爾滋音樂唱出無限惆悵,不為聽過這首老歌,當年父親時時在舞會中播放,沒想到今夜又叫不為重溫舊曲。 歌詞向誰道別?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城市? 不為又沉沉入睡。 翌晨,她終於精神飽滿地醒來。 她抬頭看藍天白雲,最後鼓起勇氣,乘車回舊貨倉公寓。 半路手提電話響起來。 不勞先責間:「到了?到了也不通知一聲,不虞追問你消息,彷彿我知情不報。」 不為只是陪笑。 「以前兄姐好像沒有那樣緊張。」 「從前有父母擔心,是他們的責任,不管我們事。」 接著不虞電話也到了。 「為為自己當心。」 「我在多市已住了十年,請放心。」 不虞大吃一驚,「有十年那麼久嗎?」 不為感唱:「有了。」 她在舊居樓下按鈴,管理員出來應門。 一見是不為,笑容滿面,「伍小姐,歡迎回家。j 不為一呆,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名管理員對不為印象一向普通,時時敲門催交管理費,今日如此慇勤,招人懷疑。 他用力拉開大門,「伍小姐已經替你把公寓粉刷過了,潔具也全部更新,你快看看可滿意。」 呀,三個月沒交租,還這樣好待遇? 管理員把鎖匙交給她,「伍小姐,恭喜你榮升業主。」 業主? 她? 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為取過門匙,走到門前,打開,只見牆壁已經簇新,淡淡奶黃色,十分明亮,大玻璃窗前添了網孔垂簾,舒適柔和得多。 幾件舊傢俱親切地保留,一件不動。 她窩到自己的破沙發裡,舒一口氣,隨即發覺玻璃磚砌成的茶几上有一封信。 白信封上寫著伍不為小姐。 回郵地址是來慈律師。 宋律師給她的信?奇怪。怎麼會放在這裡? 不為把信拆開。 內容十分簡單:「不為,見字請電我助手方太太,恭喜你榮升業主。」 不力實在忍不住,即時照信上號碼打電話找方太太。 方太太的聲音充滿笑意,十分動聽,有點像電台節目主持人。 「是不為?你此刻在什麼地方?」 「運河街十號麥土維舊倉庫。」 「阿,你到家了,喜歡牆壁的顏色嗎,屋內多處殘舊,已替你裝修。」 「方太太,人人稱我業主,這是怎麼一回事?」 「因為你確是業主。」 「什麼意思。」 「你從此不必繳付房租,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住所,可以專心寫作。」 不為發呆。 「不為,我馬上到你處來,有些文件需要讓你簽署。」 不為只得把話等見了面才說。 能夠回到故居真是高興,她跳起來走進浴室。 一抬頭整個人呆住,衛生間也裝修過了:雪白有四隻腳的浴缸,大蓬蓬頭,橘紅色磚地。最令她驚異的是有一面牆壁造成凹凸不平的爬山牆一樣,現在,她每天可以在家練習運動,不必外出了。 誰,誰那樣體貼? 她坐在浴間,不願離去。 終於她聽見門鈴響。 不為立刻撲出去開門。 方太太是名中年婦女,人如其聲,好笑容,活潑,她捧著鮮花及點心。 「不為,去做咖啡,廚櫃第二格有只蒸餾器,抽屜裡有藍山咖啡。」 她對這裡比不為還熟。 「方太太,告訴我,誰對我這樣好。」 方太太坐下來,笑笑問,「你說呢?」 「誰知道我喜歡爬牆?J 「你說呢?」 方太太舒舒服服地喝了咖啡,吃完果醬甜圓餅,抹乾淨手,取出文件,「不為,請在這裡簽名。」 不為簽下大名,「現在,可以告訴是什麼人買下這公寓送給我了吧。」 方太太笑答:「你很快會明白。」 她另外鄭重地拿出一隻小小盒子,放在茶几上,「不為,這也是你的禮物,請查收。」 不為打開盒子,一看張大了嘴。 盒於裡是一對玉鐲,顏色非常奇突,十足像切開了的西瓜肉,一截綠,似西瓜皮,接著一小截白色,然後,變成紅玉。 這便是不勞口中的西瓜手鐲。 媽媽。 還有誰呢。 是媽媽替她買下公寓房子,好讓她有個存身之處,不致於居無定所被人踢來踢去。 是媽媽知道她愛爬牆,是媽媽才曉得她喜歡蛋黃色。 不為取出那對玉鐲,大家都在找的寶貝,原來一早留了給她。 不為吁出一口氣,鼻子酸澀,說不出話來。 母親人已經不在,仍然處處無微不至地庇護著她。 方太太見不為取出玉鐲,三個顏色在陽光下晶瑩奪目,不禁輕問:「咦,好看得像假的一樣。」 不為把玉鐲交到她手中。 方太太噴噴稱奇,「你媽很疼惜你。」 不為點點頭,實在忍不住,落下淚來。 方太太安慰她:「噓,噓,別哭,你媽媽是想你開心。」 不為向方太太道謝。 方太太說:「你仍需繳付水電差切雜費,不為,工作努力,生活健康,是最佳報答父母方式。」 「是,方太太,請知會宋律師我已收到物業及首飾。」 方太太拍拍不為肩膀離去。 不為把玉鐲戴在手腕上。 一顆忐忑的心落了實。 她出門,去把行李自歐陽醫生家取回。 她撥了幾個電話。 首先通知兄姐:「仍住老地方,是,我喜歡這種吊兒郎當無間隔大統間,有空來坐。」 自然不忘祝他們生意興隆。 再找慧中說話。 慧中不在電話旁邊,不為留言:「慧中,可是在手術室?我的地址是運河街十號,電話——有空請聯絡。」 最後才致電莉莉蘇比耶斯基。 不為嘲笑自己:工作,一向沒在她心目中占最重要位置。 莉莉聲音清脆動聽,「咦,不為,許久沒聽見你精神飽滿的語氣。」 不為感慨「知道被愛真好。」 莉莉酸溜溜,「她來了嗎?」 「莉莉,家母把公寓買下送我。」 「啊,那你得真的專心寫作了。」 「可不是。」不為淚盈於睫。 「好了好了又哭。」 不為破涕為笑。 掛上電話,出版社有人送初稿來。 不為打開一看,嘩一聲,原稿真的非要排出來不可,黑字白紙,不知多好看,不用讀內容也覺美觀。 她把整疊稿紙按在胸前,不願放下。 像大人抱嬰兒一樣,緊緊小心地攬在懷中,得到非常大的滿足及安慰。 半晌,放下,稿件已經微暖。 她自第一頁看起。 編輯部把她的章回次序改動過了,不為有點不悅。從頭看到尾,只覺語氣經過修正,不大像她原意。 讀到傍晚才掩卷,不為頗有意見。 她問莉莉:「我明朝可否到編輯部開會?」 「歡迎,上午十時可沒太早?」 「我會準時。」 不為問自己:該怎麼開口呢?「一個好的編輯,應當讓作者保留原來風格,改動太多喪失原意。」 或是 「我雖未成名,但不喜歡人家改我原稿。J 「我改變主意,把原稿還給我。」 「你若是這樣大改,就失去一個喬哀斯威羅倫斯了。」 不不,不能這樣比較,人家會以為她是瘋子。 電話響起來。 不為歎口氣,取起聽筒,原來是慧中。 不為立刻間:「慧中,你作文,喜用深奧抑或清淺的文字?」 慧中笑,「我讀醫科,答卷子毋需咬文嚼字。」 「你總有讀小說吧。」 「文字用來傳通訊息,總得叫讀者看明白為目的。」 「那是贊成越淺白越好?」 「嗯,所以我們有李白」慧中說,「不過我也讀過:一個寫作人若要改進文字,總得在動詞群下手,把平常普通的動詞改成精要尖銳,像『他看著我』與『他凝視我』大大不同,又或『他狠盯我』、『他怒視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