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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他們快活嗎?」

  「不約而同說一生人最愉快是這個假期。」

  「到底還年輕。」

  「看得出都非常非常想知道你是誰。」

  對方忽然笑,「千萬部可說出來,做隱名人不知多開心。」

  「我夾在中央為難呢。」許方宇笑。

  「你不覺有趣?」

  「看看她們一個個站起來,才真的寬慰。」

  「她們爭氣,扶一把,就知道該怎麼做。」

  「對,她們幫你取了個代號。」

  「叫什麼?」

  「光。」

  「哎呀不敢當。」

  聲音低下去。

  許方宇連忙說:「可是累了?我來看你。」

  「不,今天我約了人,改日有空,我們才喝茶。」

  對方輕輕掛上電話。許律師吁出一口氣。

  是,那正是光,許方宇不由得想起她與光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來。

  十年前的事了,她是一個苦讀生,家人都一早出來做事,對於見了書本便興奮的方宇並不見得特別欣賞。不過,也不去干涉她的意願。

  家裡經營一片一元商店,不是每件貨都只售一元,但是的碓十分廉宜,生意不錯。

  暑假,年輕的方宇坐在店堂裡,手裡永遠捧看一本書。

  時常有年輕人來搭訕,都被她大哥掃走。

  誰賴在一元店不走,大哥就乾脆拿出掃帚不停掃地。直到那個人站不下去。

  清場掛面的許方宇在家叫小妹,已經考入法律系。

  她母親說,聲音好,小妹看得懂英文信,不吃虧。「

  父親卻搖頭:「那麼辛苦是為什麼呢,」他另有一套哲理,你不能說他不對,「天天讀到半夜,近現千度,將來用得看,更苦,用不著,無辜,反正是三餐一宿,勞是一生,逸亦是一生。」

  方宇聽了─笑,「那麼,都沒有人上進了。」

  「人家沒飯吃沒辦法不爭氣。」

  「不過是看不起我是女孩子罷了。」方宇笑著點破。

  許父搖搖頭,「又不見你大哥愛讀書。」

  「他要管店。」

  「也不見你二哥肯上學。」

  「他愛踢球。」

  「也好,家裡有人是律師,哈,坊眾還不相信一元商店裡有個大律師呢。」

  畢業後考進鼎鼎大名的承德浩勳律師行做學徒,任勞任怨,不怕苦上加苦。

  忽然咳個不停,父親囑她看醫生,檢查之下,發覺患了肺結核。

  這一驚非同小可,全家當隔離檢疫,幸虧沒事,方宇需整年吃藥,可是不知怎地,她有點灰心,忽然憔悴下來。

  幸虧公司裡上司同事都大方包涵,照常對她,與她開會,面對面,鼻對鼻,毫不避忌。倒是方宇怕傳染別人,變得內向。

  她上司說:「一針特效藥已治癒百分之九十八,醫生說你可以如常上班。」

  沒把她當麻瘋女,真正幸運,方宇從中學習到,待人寬洪是至大慈悲,不必刻意行善。

  病癒後老總同她說:「有一位長輩,願意提供一個獎學金給你。」

  方宇鉻愕問:「誰?J  」在適當時候,她會與你見面。「

  「為什麼那樣神秘?」

  「有些人做好事不想別人知道,他認為你是有志向的勤讀生,願意支持你。」

  方宇問:「獎學金在哪個國家?」

  「英國劍橋。」

  許方宇興奮得三日三夜睡不著,父母也照樣擔心得失眠。

  「無端端去得那麼遠幹什麼,過年過節一併連週末都見不到她了。」

  「讀了又讀,有完沒完,晃眼三十,還嫁人不嫁。」

  「幫人打官司會結免,不知有無危險。」

  「會不會改錯名字?許叫玉珍就平安大吉。」

  「當日翻開字典,第一個字是方,第二個是宇,一生笑說極好名字。」

  「唉。」

  父母不是不喜歡她讀書,而是希望凡事適可而止。

  方宇還是出發了,整整一年在綿綿不停下雨的大學城裡專修合約法律,學費住宿都由那位長輩包辦。

  她感激莫名,異常勤讀。

  冬季,有電話來約她。

  「有空見個面嗎?」

  萬字有靈感,她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

  沒想到這位長者會親自找她,方宇喜出望外。

  「吃得還好嗎,冷不冷,功課上手否,鶴堅教授最喜出難題,平日有何消遣?」

  從來沒有人這樣關心過方宇,她心思密實,忽然想到,這位長者,可能是女性。

  男人天生缺乏細節,一旦例外,就像老太太,比粗心大意更加可怕。

  「我派司機阿忠來接你,三十分鐘後在宿舍樓下等。」

  方宇一眼認出那司機,在外國穿唐裝短打及布鞋的人畢竟不多。

  他看見方宇迎上來,「許小姐,這邊。」

  車子一路駛出近郊,抵達一間小小莊園,方宇訝異,咦,是間小型旅縮,且正在營業中,小小銅招牌上寫著謝露茜酒店。

  方宇略諳法文,知道謝露葬是妒忌的意思,有一種蛋糕,就叫謝露茜,指美味到極度,令同類嫉妒。

  門僮迎上來,接著大堂經理帶她到二褸。

  方宇充滿好奇,忍不住東張西望,有禮貌的人頭部不能左右亂晃,可是眼珠子亂轉,也已經不規矩,但方宇也顧不得了。

  門一推開,方宇聽見房內有人說:「進來。」

  方宇走進來。只看見一位老太太坐在安樂椅上,向她微笑。

  燈光舒適,佈置優雅。老太太看上去像一幅油畫。

  方宇一個箭步走上去,深深一個鞠躬,「謝謝你的栽培。」

  她笑了,「讓我看清楚你、坐到我身邊來。」

  力宇靜靜坐到她身邊。

  「人瘦了,多吃一點,我派人做飯菜給你送去,你看我開這間旅館,就是為食住方便。」

  真是個妙人,方宇笑了。

  「鶴堅說你的卷子文思滔滔雄辯四方,對過往案子如數家珍,是個優異生。」

  方宇只笑看應一聲。這時,女侍棒進茶點。

  「來試一試這謝露西蛋糕。」

  方宇心中奇怪,連蛋糕都有名字,你,你尊姓大名呢?

  老太太忽然感喟:「今日是洋人的感恩節,像我們的冬至,是個親人團樂的節日,可是,卻只得你陪我吃飯。」

  方宇不出聲。

  「到這個時候,才知道應該結婚生子,恐怕孫女都有你這麼大了。」

  方宇欠一欠身微笑,「我已經二十三歲,今日人人遲婚,不是那麼多人有孫子。」

  老太太又笑,「你可願意有空來陪我說說笑笑?」

  「我可以把功課帶來寫。吃完飯才走。」

  方宇說得出做得到。整個冬季,幾乎天天到旅館來,有時在空房留宿。

  她與老太太熟了。無話不談,但是,完全不聽見旅館上下員工稱呼她,方宇由始至終不知她的姓名。

  一個女人不結婚,到了晚年,仍然獨身,俗稱老小姐。

  這裡邊一定有個故事:她沒有遇到合適的人,或是與那個人有緣無份,或是像方宇這樣,勤力過頭,無暇發展感情生活,一下子錯過了最後一班船。

  但是她富有,懂得獨處,而且個性隨和,住在自己的酒店裡,幫著招呼人客,平日也不愁寂寞。

  她十分慷慨,方宇每天都看見慈善機構代表前來募捐,時時有神職人員坐在會客室等著與她見面。

  漸漸她派方宇辦些瑣事,身邊像多了一個助手。

  方宇畢業時她說:「你回去吧,父母已一整年未見你了。」

  「我留下來陪你。」

  「怎麼可以大材小用,你自回去發展,找這邊不乏人用。」

  方宇不願走。

  「你每年冬至來看我即行,千萬不要時時來,我怕煩,還有,來之前,請與櫃檯預約。」

  她是故意那樣說吧。

  方宇依依不捨的走了。

  老太太親自送她到門口,她站在薔薇架下揮手,仍然像圖畫中人。

  要到後來,方宇才知道,那時老太太其實只得六十出頭,但是對少年人來說,兩鬢一白。也就屬於古稀。

  方宇回返承德浩勳律師行工作。

  都會中最多簽下合同又卻反悔賴帳的人,方宇所學大派用場,由她出馬,百戰百勝,她很快得到重用。

  但是,她仍然是父母的小女兒。

  物價飛漲,一元商店已升格為十元商店,可是,仍沒有更改店名。

  大哥已婚,育有一子,就叫一元,現在與大嫂一起看店。

  萬字有時也去小店參觀,童年回憶溫馨洋溢。

  她母親笑不攏嘴,「走過大半個世界,又回來了。」

  大哥悄悄說:「以前那此些小男生卻不再來找她,我的掃帚無用武之地。」

  做了母親,一生憂慮,許太太又擔心起來,「這可怎麼辦?」

  方宇笑答:「陪你們一輩子好不好?」

  每年冬至,她依舊去探訪老太太。

  老人說:「年年都是一個人,伴侶呢,動動腦筋呀。」

  方宇失笑。

  「明年我回去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順帶處理一些地產問題。」

  沒想到老太太,真的會回來。

  聽到電話,方宇急想去接飛機,她已經在酒店安頓好。

  這樣吩咐方宇:「禮義道八至十二號的禮義大廈請幫我整幢賣掉,款項寄存基金,用作慈善用途。」

  那一年正值物業價格飛昇,人人看好,方宇便說:「有點可惜呢。」

  「年紀大了,又無子女,要不動產無用,已是用錢的時候了,你替我去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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