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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才三十出頭的她看上去似有六十歲,不知怎地,她的牙齒與頭髮都開始脫落。這一切都叫品頒心驚。 她不甚言語,閒時一針一線做禮服。 完成的新娘服看上去家雲霧般美聖潔,嫵媚,嬌怯,品碩時常進工作室去輕輕撫摸,把臉依偎在裙腳旁邊。 父親不大回家。 回來通常已喝得差不多,一個開心滿足的人大抵不會拚死命喝醉企圖麻木自己。 有叫他嘔吐,躺在穢物當中沉睡,臭氣熏天,品碩都不想走近他。 第二天爬起來,他脫下髒衣服丟到垃圾桶,命工人收拾乾淨,父出去工作。 有時忘了交出家用,品碩到辦公室去找他。 他清醮的時候彷彿不人事品碩,但是很快簽出支票。 唯一慶幸是公司生意仍然不錯。 因母親不再管家,品碩漸漸背起家這個責任,她分配調度,像個小小女主人。 一日,品碩輕輕推開工作室房門,「媽媽,下星期我畢業,請你來觀禮。」 月心自白色緞子裡抬起頭來,喜悅地說:「呵,畢業了。」 品碩看到一管歪斜的鼻子,鼻孔有瘀黑色的血漬,母親的鼻樑已經折斷。 品碩說:「我帶你去看醫生。」 方月心搖搖頭,「好好地看什麼醫生。」 她拒絕出門。 「媽媽──」 「我去觀禮,我替你拍照。」 這一刻的母親,看上去像白雪公主故事裡的女巫。 品碩緊緊抱住她痛哭。 那日稍後,父親回來,自斟自飲。 品碩向他說:「我決定在本市升學,方便照顧母親。」 阜氏緩緩拾起頭來,「我勸你速速離開這個家,自求多福,留在這裡,有得你受。」 「你想怎樣懲罰她?」 品碩忽然聽得父親笑起來。 他說:「何勞我動手,她自己會得對付自己。」 第八章 說完了,他索性對著瓶口喝。 接著,跌跌撞撞出門去。 品碩低看頭,盤算半日。 既然美國西岸有大學收錄,一年的費用也已匯了過去,不如去闖一闖。 成年人的世界不由她受理。 想通了,倒也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母親並沒有出席她的畢業禮。 別的家長都來了,身上掛滿相機攝錄機,不顧秩序,湧到前座取好鏡頭,有的甚至伏到地上。 並且都希望見一見阜品碩。 「你就是名宇中有六個口了的阜同學。九科A 級究竟如何考得?平時媽媽給你吃什麼?」 她的父母沒有來觀禮。 回到家,脫下穿了多年的校服,找母親說話。 方月心抬起頭來,「我要去觀禮。替我拿一套衣服出來,換好馬上去。」 「媽媽,」品碩溫和地說:「今早已經舉行過了。」 「那可怎麼樣?」她膛目結舌。 「沒關係。」 「你會不會怪我,哎呀,這可怎麼辦?」 品碩把母親擁在懷中,「沒事沒事,你放心,大家都很好。」 到了這種地步,任何人都看得出,方月心的精神出了毛病。 就是這一天,有人來採訪她們母女。 那是一位穿鐵灰色套裝載珍珠耳環的女子,她臉容秀麗,笑容可親,自我介紹:「我是許方宇律師,這是我的助手喬珊。」 她們進屋子坐下,「品碩,你與母親都需要幫忙。」 品碩呆呆地看著她們兩個,孤苦的她想:莫非真的有守護天使這回事。 「你們是誰,為什麼要幫我,又怎樣知道我家有困難?」 「喬姐姐是護士,她想為你母親檢查一下,我們不是壞人,你請放心。」 方月心並不拒絕,她輕輕躺下,由護士檢查。 喬珊抬起頭來。只輕輕說了四個字:「遍體鱗傷。」 許律師震驚,「應該怎麼做?」 「報警送院。」 「不,不,」方月心跳起來,「我要照顧女兒,我不上醫院。」 許律師不禁心酸,事主神智不清,已不知道此刻啟示由女兒照顧她。 品碩依偎餚母親:「好,不去,不去。」 許律師經聲說:「品碩,你母親急需救治。」 「我明白。」 「我們有最優秀的專科醫生幫她治療心理及身體上的創傷。」 「你們倒底是誰?」 「我是一個律師,代表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委託人,他差遣我來查探你們有什麼需要,原先我以為最多不過代你往長春籐大學報名,誰知打聽之下─發現你們母女……唉,」她無法再說下去。 「那人是誰,為什麼無緣無故關心我們?」 許律師說:「因為,他說,你也曾經不計報酬地善待過他。」 「我不明白,我聽不懂你說些什麼,他倒底是誰?」 「品碩,別研究這些了,勸服母親,送她入院,接受醫療,現在我立刻幫你聯絡寄養家庭,同時入稟法院辦理此事,這裡不宜久留,你父親似一枚定時炸彈,隨時會得爆發。」 許方宇對喬珊說:「你留在這裡,我去法院辦理手續。」 許律師走了沒多久,方月心叫痛。 品碩喂母親吃止痛藥。 喬珊試探:「醫生有更好的止痛劑,我同你去附近醫務所找醫生好不好?」 方月心搖搖頭。 「我送你入院,品碩陪你,你不必怕。」 她忽然清醒了,微微笑,「我不怕,我活該,一切都是我的錯,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不,」喬珊輕輕說,「醫生會告訴你,一切出於不幸,你不是罪人,為著女兒,你需振作起來,馬上離開這裡。」 她頹然,「我出走過一次,還不是要返來,打回原形,我走投無路。」 喬珊握住她的手,「不,你聽我說,有一個關注小組,數十個成員。遭遇與你完全一樣,你並非唯一的不幸人,來,找陪你去醫院。」 方月心似有頓悟,靜靜聆聽。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一把聲音冷冷響起來。 「你是誰?你憑什麼來管我的家事?」 不用回頭也知道這是什麼人。 差十分鐘就可以說服事主到醫院去,偏偏這個人在要緊開頭出現。 喬珊轉來斥責他:「方女士是一個市民,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品,你怎可禁錮她。」 阜氏一聽,大怒,伸過手來,抓住這名多管閒事的看護手臂,把她拉到大門,硬生生把她推出門去。 喬珊險些摔跤,也顧不得手臂酸痛,她立刻取出手提電話報警,並且不顧危險,大力拍門。 「品碩,品碩,開門給我!」 她聽不到糾纏打鬥的聲音,於是再撥一個電話給許方宇。 短短五分鐘時間,警察已經趕到,按鈴,拍門,都沒有回應,接看,許律師也奔上來,向警察簡單報告屋內人物身份。 警察決定破門而入。 他們撞開大門,搶進屋內,卻又立刻驚疑地站住不動。 屋子裡靜寂一片,客廳一個人也沒有。 警察一步一步走近,終於有人失聲叫說:「在這裡了。」 在工作室裡。 那情景真的詭異。 衣架上掛看一襲襲白紗新娘禮服,可是,白色的裙子下腳有點點鮮紅血漬,觸目驚心。 警察撥開白紗,看到一個男子倒在地下,頸項大動脈插看一把利剪,地瞪大雙眼,已無生命跡象。 牆角坐著一個女子,明顯受過毆打。面目浮腫,不能動彈。 警察急召救護車。 這時、許方宇說.「屋內還有一個人。」 「誰?」 「是他們的女兒、快找找!」 警察看急,連同趕到的增援部隊滿屋翻尋。 初時遍尋不獲,均急得一頭汗,終於有女警說:「找到了。」 許方宇搶進臥室,原來女警蹲在地下,指向床底。 阜品碩匿藏在床底下,身體蜷縮成胚胎一般,頭埋在雙臂之間。 她沒有受傷。 許方宇吁出一口氣,坐倒在地,她發覺背脊已爬滿冷汗。 聽到這裡,蔣佐明也要抹去額角上的汗珠。 她像與人打過架般勞累,沒想到聽故事也會累壞人。 這不是一個尋常的故事,倫常慘變,也不是每個人可以承受。 品碩的聲音像微波一般,「母親被控誤殺,由許律師代表辯護。」 「結果如何?」 「自衛殺人,無罪釋放。事後她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 佐明鬆口氣,「康覆沒有?」 「托賴,不過,至今仍看心理醫生、我也是,每週一次,訴說心事。」 佐明握緊品碩雙手,這樣都被這小女孩熬過來。 廣田挽看行李出來。 她說:「我們三人之中,品碩最小。」 佐明問「要走了。」 「我的家即是你們的家,隨時來住。」 「去多久?」 甫見面、就要分手,品碩不捨得。 廣田答:「起碼半年。」 「這一去你就是國際作家了。」佐明由衷地說。 廣田漲紅了臉,「你也來揶揄我。」 「不要浪費時間。」 「是,」廣田說:「我想進修英語,同時學些法文。」 「不,」佐明說:「我是勸你把握司機找到對象。」 廣田別轉面孔。 有司機來取了行李走。 廣田陪女兒吃飯。 佐明對品碩說:「換了另一個律師,恐怕怕沒有這樣順利。」 「這是真的,許律師力證多年來家母飽受虐待,身上新舊傷痕達七十多處,體無完膚。骨折多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