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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不不不,」開明駭笑,「萬萬不可,我始終是炎黃子孫,許多事誓做不到洋人那種豁達,請你千萬別把孩子與我牽涉到你的感情生活裡去。」

  子貴半晌才說:「再見。」

  掛了電話開明照樣呼呼入睡,連他都不明白怎麼可以辦得到。

  如果你不再愛一個人,客氣點不成問題。

  第二天他向秘書說:「二月份有沒有假?」

  「放多久?」

  「一個星期。」

  「應該可以。」

  「通知周先生,還有,問一問邵子貴女士,她可否來做七天替工?」

  秘書跟他久了,十分瞭解他脾氣,「你捨得孩子們?」

  「就是因為不捨得,所以一年來寸步不離。」

  秘書說:「你也該放幾天假了。」

  「謝謝你表示同情。」

  他花一個下午調查貝秀月的下落。

  她仍住在倫敦,不過常常出去度假,如果想見她,還真得預約。

  許開明先把母親接來監管孩子。

  一切安排妥當之後,他出發旅遊。

  他事先沒有與她聯絡,想碰碰運氣。

  到了倫敦,他找上門去按鈴。

  女傭人前來開門,「啊,」她說:「小姐在,請進來稍候,我去通知她。」

  開明心中一陣喜悅,進客廳坐下。

  白色沙發上搭著一件桃子色絲浴袍,開明伸手過去,想觸摸一下,又把手縮回來。

  浴袍角落鑲著極寬極薄的花邊,半透明,輕且柔,開明終於握住一角,他似聞到一陣香氣。

  這時走廊門打開,有人走出來,開明抬起頭,呆住。

  出來的也是一個麗人,但不是秀月,她皮膚微褐、棕色大眼,漆黑頭髮,分明是個印度西施。

  笑著坐下來問:「我們認識嗎?」

  開明怔住,半晌才說:「我找秀月。」

  「呵,她在公園。」

  開明溫和地說:「那是一個極大的公園。」

  「近人工湖處,她去寫生,試試去找她。」

  開明問:「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朋友慕蓮,前來借住,」她看到了浴袍,「瞧我,把東西亂扔。」

  開明站起來,「我去找一找。」

  「與我們一起吃中飯好了。」

  開明欠欠身,不置可否。

  二月的歐洲春寒料峭,開明拉了拉衣襟,走到公園去,越走近人工湖他的步伐越是急,站定了,喘口氣。

  大清早,湖畔並沒有太多人,他用目光搜索,不一會便看到秀月。

  她獨自坐在一張小小帆布椅上,身前架著畫架,看得出是在畫水彩,身上穿一件黑色大衣,離遠看,衣上有一點點銀光閃閃,像雨珠,開明莞爾,這秀月,無論怎麼樣不肯穿老老實實的衣裳。

  他全身漸漸活轉來,凝視她側面,喜悅充滿他的心,只要看見她已經足夠,他輕輕在樹根上坐下來,下巴擱膝蓋上,靜靜在遠處看她。

  此際,秀月只需一回頭便可看見他,可是她全神貫注在為對岸的湖光山色著色,對四周環境不加留神。

  終於,她停了筆,搓一搓冰冷的手指,取過一隻扁銀壺,打開蓋子,喝了一口。

  開明笑,那當然是酒,用來暖身,笑著笑著開明漸漸眼眶潤濕,落下淚來。

  一位老太太牽著狗走過來,看到他在哽咽,十分訝異,「年輕人你可是觸景傷情。」

  開明點點頭,「我想是。」

  老太太朝她的方向著了看,「是個美女。」

  開明完全同意,「你說得正確。」

  老太太端詳開明的臉,「她令你流淚?」

  「不不,是我神經脆弱。」

  「那是因為愛得太深的緣故吧?」

  「你又猜對了。」

  老太太忽然很高興,「謝謝天我已經過了戀愛季節。」

  開明抬起頭來,「你也經過此苦吧?」

  老太太點頭,她身邊的小狗跳了一跳,吠數聲。

  可是秀月並沒有因雜聲而回頭張望。

  「我不打擾你了。」老太太拖著狗往前走。

  霧氣漸漸下降,這個二月比任何一個冬季還冷,開明怕秀月吃不消,但是她興致盎然,決意要完成那張水彩。

  開明覺得十分滿足,他根本不需要與秀月講話,心中已經充滿喜樂,他站起來離開人工湖。

  他叫部車子直接到飛機場。

  周家信十分詫異,「這麼快回來了?」

  「不捨得孩子。」

  「我們還以為你終於提起勇氣去見那第三者。」

  開明微笑低下頭。

  「她還在等你?」

  「不,她從不等人。」

  「呵,那你豈非兩頭不到岸?」周家信揶揄他。

  開明並不慍惱,「我又不想上岸。」

  「你到底想怎麼樣?」

  「等孩子大一點再說,起碼五六歲,上幼稚園,有話講得通,現在,我不在家,晚上他們會找我。」

  周家信歎口氣,「說得真可憐。」

  「光華園那些圖冊出來沒有?」

  「我叫人取出給你看。」

  周家信結婚兩週年紀念,請開明吃飯,子貴也來了。

  開明到場之後才發覺只得他們四人。

  「沒有其他客人?」

  「不關他們的事。」

  子貴胖了一點,氣質雍容,非常漂亮,戴著珍珠項鏈,可是這一串較大較圓,不是舊時那一串,想必是她新置的。

  「祝周家信與邵令儀永遠相敬如賓。」

  子貴說:「真沒想到大姐是那樣一位好妻子。」

  老周笑,「我早就看好,她思想成熟,生活經驗豐富,對人對事不存幻想,而且經濟獨立,這樣的人怎會不是好妻子。」

  開明笑:「真是佳偶天成。」

  子貴看著他,「出來吃飯也不刮刮鬍髭。」

  開明說:「老周伉儷不介意。」

  「這是禮貌,以前你不是最注意儀容嗎?」

  邵令儀解圍,「你都不要他了,還理他的鬍髭做甚。」

  子貴忽然認真地說:「當著大姐,我不必打訛話死撐,是許開明另外有人,我不過知難而退。」

  開明不語,一直喝悶酒。

  令儀說:「他哪裡有人,天天坐在辦公室,暗無天日,像在地窖受刑,下了班准回家帶孩子,你嫌他悶是真。」

  「上菜了,」老周說,「來來來,嘴巴不要光用來說話,也需吃吃佳餚。」

  開明挑喜歡吃的挾幾著送酒,忽然掛住兒子,打電話回家問保姆他倆情況,姿勢像個標準母親。

  又賠笑說:「老是放不下他倆。」

  老周說:「一天比一天婆媽。」

  開明搔頭皮傻笑。

  飯後開明送子貴回家。

  子貴說:「你現在是個自由身了。」

  開明說是。

  「為什麼不去找她?」

  開明半晌答:「孩子們還小,需要我倆大量時間,我實在沒有能力應付別的事。」

  「這不過是借口罷了。」

  「不,孩子在我心目中絕對佔優先權。」

  「她與吳日良分開了,也是一個人,這該是好機會。」

  開明看著窗前,「子貴,那一次,我出差到倫敦,你因懷孕急召我回家,何故?」

  「我當時不慎誤會我倆婚姻還有得救。」

  「我也希望有救。」

  「告訴我,開明,那一天,你是否與秀月在一起?」

  開明面不改容,「不,我是一隻孤獨鴿子。」

  車廂裡沉默了。

  到了家,子貴在下車時心平氣和地說:「開明,刮一刮鬍髭,換件襯衫,你會像新人一樣,去,去找她。」

  開明在電光石火間忽然明白了,「你可是要結婚了?」

  子貴點點頭。

  開明看著她,「我真笨,當然,你會是一個最好的伴侶,思想成熟,生活經驗豐富,對人對事不存幻想,而且經濟情形大好,這樣的人怎會不是好伴侶。」

  子貴不語。

  「祝福你。」

  「或許,你會讓孩子們來觀禮。」

  許開明舉起手,「不可能,孩子們免役,我不想他們看到親母披婚紗與別的男人舉行婚禮,不用妄想我會豁達到那種地步。」

  子貴低頭,「你說得對,孩子們有他們的生活。」

  「很高興你同意我的觀點。」

  他推開門讓子貴下車。

  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到臥室去看孩子。

  把他們的頭髮撫上去,看到小小飽滿的額頭,熟睡的小身體蠕動一下,許開明想,以後還得繼續努力減少應酬陪伴他倆。

  子貴那麼喜歡孩子,她又有能力,將來想必更添多幾個孩子,叫她抽時間出來恐怕更難。

  正沉吟間母親起來了,在他身後問:「子貴沒上來?」有點失望。

  「今晚她特別累。」

  「孩子們找媽媽呢。」

  開明只得賠笑。

  許太太說:「真不明白你倆是怎麼離的婚,許多在職夫妻還不如你們那樣互相關懷。」

  「我們曾經深愛過,不想蒙騙對方,故此沒採取虛偽態度。」

  「過兩天我要回去照顧你老父,你又落單了。」

  「媽,過幾年待大弟小弟稍大,我把他們送到你處讀書。」

  「真的?」許太太大喜,「那我是因禍得福了。」

  「這次回去,你替他倆報名讀私校。」

  許太太聳然動容,「啊,事不宜遲,溫哥華私校現在輪候時間長達兩年。」

  忽然之間,許太太有了精神寄托,不再彷徨失落,笑著回房去。

  許開明又撿起思緒:誰娶了子貴等於與邵家建立關係,邵富榮這幾年財宏勢大,邵了貴後台堅強,那姓方的一定經已調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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