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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是夜宦楣回到天台,看著滿天星斗,輕輕吟道:" CEST DOUX,LA NUIT,DE REGARDER LE CIEL,TOUTES LES ETOILFS SONT FLEURIES。" 她最愛這句話。 鄧宗平說觀星使她心曠神怡,對她有益。 有一日他問她:"你到底曉不曉得令尊幹的是哪一行?" "他是釣隆銀行董事局董事。" 他鼓掌,"好極了,你居然曉得。" "我毋需研究他在外頭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我只知道他是一個好父親。" "你也不能太不問世事。" "有損失嗎,不是你說的嗎,以有涯之生命追求無涯之學問,殆矣。" "我真不曉得該把你怎麼樣。" "你可以邀請我私奔。" 清晨四時,宦楣步下天台的時候遇見宦暉開著跑車回來。 兄妹倆不約而同到廚房找東西吃。 "瘋狂舞會?" "最最世紀末的荒淫舞會。"宦暉喝一口蕃茄汁。 "酒池肉林?" 宦暉不回答,只是滿意的笑。 "真奇怪,你對那些永不厭倦。" 宦暉放下杯子,"可惜你又不是兄弟,不能帶你一起去。" "但是你可以告訴我。" "咄,很多事根本不可以言傳。" "在那樣的場合中,有沒有碰到過鄧宗平?" 宦暉詫異道:"你知道他是不一樣的,他不愛這一套。" "他仍然沒有女朋友?" "眉豆,要是你想念他,為什麼不與他接頭?現在你已超過二十一歲,絕對有交友自由,大不了搬出去住。" 宦楣怔怔看著宦暉,過了很久才說:"不,我並不想念他。" "違心之論。" "我只是沒有更好的事可想。" 宦暉打一個呵欠,"我十點鐘還要開會,不同你說了。" 宦楣看著她哥哥的背影,這老小子也有過他驚險的時刻,前年暑假他同一個美貌的女孩子走,等到邀請人家到歐洲去逛的時候,才發覺伊人只有十五歲半,嘩,真正嚇出一身冷汗,宦楣從沒見過他雙眼中有過這麼恐怖的神色,想必是真正害怕了,天天坐在她對面訴苦訴到天亮。 "——我真不知道她什麼歲數","難道查閱她的身份證","無論是哪個上帝主宰這個宇宙,盼望饒恕我一次"……聽得宦楣耳朵走油,很多次忍不住笑出來。 萬幸他的羅曼史並沒有被揭發,過了整整大半年,才定下心來,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交友謹慎許多。 初認識葉凱蒂,他讓妹妹去打聽人家真實年齡,宦楣查知凱蒂只有十九歲,也吃了很大的一驚,她滿以為她有二十九歲,心中正竊笑宦暉杯弓蛇影。 江湖真催人老。 就這樣已經同宦暉走了兩年,也難怪有點不耐煩。 第二章 父親生日宴那天,宦暉並沒有帶葉凱蒂出席,兩兄妹單身主持晚會,努力陪客人寒暄、碰杯、跳舞。 轉身的時候,宦楣看到鏡子裡去,凝視良久。 宦暉借鏡子一角打領花,取笑她:"每況愈下?" 無可否認,姿色不能再同十五二十時相比。 她問宦暉:"記得我十七歲生日舞會?" "當然,大約有一百名男生問及你的擇偶條件。" "最近還有沒有人提起?" 宦暉避重就輕地笑答:"全世界都已經知道了。" 宦楣追著他來打。 招呼起客人來,還是一本正經的,金童玉女似站在父母身邊,使宦氏夫婦覺得十分滿意。 賓客雖多,統統是老面孔,今天你裝飾我的宴會,過兩日我來點綴你的派對,來而不往非禮也,來來去去是這幾十個達官貴人,第二天照片又刊登在社交版上叫小市民觀賞。 宦太太興高采烈,絕不言倦,能站在宦興波身邊三十年不變,當然有她的辦法,再過十多年,這套功夫就會成為藝術。 在家裡舉行宴會其實是最累的一件事。 宦楣開小差走到花園去看天。 她抬高頭輕輕說:"青石板上釘銀釘,千顆萬顆數不清。" 身後忽然有人說:"其實,在任何時候,肉眼在天空所能看到的星,只有三千顆左右。" 宦楣一愣,一邊轉易一邊脫口而出:"宗平!" 那人也一驚,欠一欠身,"我不知道你在等人,對不起。" 不,不是鄧宗平。 宦楣看著那個年輕人一會兒,冷風一吹,剛才喝的香檳湧上心頭,她有點發呆。 "你是哪一位,好像沒有人介紹過我們。" "我老闆是宦先生的朋友,由他派我出席晚宴。" "那應該是熟人了,今日不過請數十位人客。" "他們的確相當知己。" 來人彬彬有禮,但是背著光站,宦楣看不清他臉容。 "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鄙姓聶。" "啊,聶先生好似對天文頗感興趣。" 他笑了,"哪裡,我聽人說宦小姐念的是天文物理。" 宦楣笑,"可見謠言即是謠言,我修的是文科。" 她轉到另一個方向,想在月色下看清楚他的面孔。 他剛剛別過頭來,宦楣與他一個照臉,嚇了一跳,她沒想到陌生人會有一張這樣漂亮的臉。 親友一直公認宦暉英俊,可是與這位客人相比,五官未免失之纖細,缺少一種男子氣概。 宦楣忍不住問:"你們是哪一家公司的?" 他笑一笑,"冀軫出入口。" 宦楣對這間公司並沒有印象,這並不稀奇,她對父親的生意一點興趣都沒有。 但是對方對宦家卻好似瞭如指掌。 她說:"快將散席了。" 好色是人之天性,漂亮的面孔令觀者心曠神怡,宦楣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他當然對她有興趣,不然不會與她攀談。 宦楣說:"有空再聯絡,我們一起看星。" 聽上去委實太浪漫了:坐看牛郎織女星。 是以他有剎那間失神。 宦楣接著說:"對不起,我要去送客。" 她拉一拉緞子晚服,發出悉悉一陣輕響,轉出客廳去。 她一直陪父母站在門口招呼,但沒有再看到那位聶先生,他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去。 第二天一早宦楣接到凱蒂的電話,只說要祝宦伯伯生辰快樂。 宦楣馬上知道凱蒂在打探消息,"你放心,毛豆與我都沒有帶朋友回家。" 凱蒂像是滿意了,"我有份禮物送給令尊。" "你給毛豆轉交便可。"宦楣擱下電話。 反正已經醒了,她撥到鈞隆的公關部找許小姐打聽冀軫出入口行的來龍去脈。 許小姐笑道:"很奇怪的店名是不是?" 宦楣答:"並不,二十八宿中第十三十四顆星正是翼宿與軫宿,此人毫無疑問是個業餘觀星家。" 許女士如聞印度文,"什麼?" 宦楣只是笑。 "有了,"許小姐說,"冀軫的主持人姓聶。" "有沒有名字?" "聶上游。" "與我們華洋有什麼糾葛?" "要貸款部才會知道。"未經上頭同意,即使對方是大小姐,也不便透露太多業務上消息。 "你有沒有見過他?" "沒有。" "那沒事了,謝謝許小姐。" 聶上游,可能是他老闆,可能是他本人。 下午,她蹭到母親身邊,"媽媽,我好不好請客人回來喝杯茶?" 宦太太即時問:"異性?" "世上只有兩種人,不是男人就是女人。" "為什麼不到外頭去玩?" "我的望遠鏡並不能手提。" "不行,一破例不可收拾,葉凱蒂會把宦家當旅舍。" 宦楣歎口氣,"陰陽人呢,陰陽人能不能帶回來?" "小姐,你找份正經工作吧。" "我還不十分肯定我要做的是什麼。" "你父親在十八歲那年就已經知道了。" 宦楣笑說:"一代不如一代。" 宦太太終於關心起來,"你要請什麼人來喝茶?" "根本沒有人。" "宗平來不來?來的話就當是我的客人好了。" "父親的想法同你有點兩樣。" 宦太太自顧自說下去:"伊益發出色了。有一次下午茶碰見他,特地過來向我鞠躬,還替一桌太太付帳,害我感動了三天。現時這樣的年輕人真不多見了。" 他的好處也並不只這樣,宦楣嘴說:"他很會這一套,偽善。" 宦太太不以為然,"一個人若假得令我那樣舒服,假得一點也看不出來,我就當他是真的,外邊也有人說宦興波假,我一點不覺得。" 宦楣打趣母親,"你在戀愛,懵然不覺。" 宦太太說:"去你的。" 她戴上眼鏡,在翻閱一本華麗的畫冊。 宦楣探頭過去一看,見是梅蘭芳的藝術,不禁唷一聲,馬上說:"這是要長期苦練的玩意兒,以我們這樣年紀,最宜養生,切忌野心勃勃,不如逛時裝店去吧。" 宦太太怔怔看著女兒。 半晌才說:"眉豆,多虧有你,陪我說笑逛逛散散心。" 宦楣做一個羞愧及無地自容狀,"像我這種沒有用的女兒,也不過會這些。" 真要學好一門功夫,長年累月,除吃飯睡覺外,都得練、練、練。學藝數十年,才能先難後易,苦盡甘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