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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真金不怕紅爐火。」他聳聳肩。 他服侍我坐下,我們倆相對吃晚餐。 「你這件衣服真不錯。」他稱讚我。 「謝謝。」我說。 他倒是真會討女人歡喜,算是看家的本領。 「今天晚上無限榮幸。」 「謝謝。」 「之俊,我想,或者我們可以做一做朋友?」 我搖搖頭。 「你有男朋友?」 我搖頭。 「情人?」 我再搖頭。 「丈夫?」他不置信。 「沒有。」 「你生命中此刻沒有男人?」 我繼續搖頭。 「我有什麼不好?」 他不是不好,他只是沒有我所要的質素。 「你擔心孫靈芝是不是?不要緊,這種關係可以馬上結束。」 我笑了,叫我代替關太太做他的愛人?我又搖頭。 「我們改天再談這個細節吧。」 我看看表,「我要回家休息了,我明天一早要考試。」 「考試!」他驚異,「你還在讀書?讀什麼書?」 「改天再告訴你,太多人問我這個問題,我已做有圖表說明,可以影印一份給你。」我笑。 「今天晚上,你已經很破例了吧?」他很聰明。 「我極少出來玩。」 「別辜負這件漂亮的衣裳,我們跳支舞,舞罷我立刻送你回去。」 他開了音響。是我喜歡的怨曲,正是跳慢舞的好音樂,在這種環境底下,真是一舞泯恩仇。 我與他翩翩起舞,他是一個高手,輕輕帶動我,而我是一個好拍檔,他示意我往哪裡去,我便轉向哪兒,我太寫意,竟不願停下來,一支一支的與他跳下去。 他的跳舞是純跳舞,絲毫沒有猥瑣的動作,我滿意得不得了。 最後是他建議要送我回家的。 道別的時候我說:「多謝你給我一個愉快的晚上。」 「像你這樣標緻的女郎,應當多出來走動。」 我回讚他,「不一定每次都找到像你這般的男伴。」 「我早說我們應當做朋友了。」 我但笑不語。我沒有吃下豹子膽。 入睡前我還哼著歌曲。 第三章 第二天考試毫無困難,舉三次手問要紙,題目難不倒我。旁邊位置的考生咬破了鉛筆頭,我心頭哈哈狂笑,像做上武林盟主的奸角。很多人不明白我為何念夜校也可以念上六七年,恆久忍耐,不由人不佩服我的意志力向上心,其實,其實不過因為我在試場中有無限勝利感,可以抵償日常生活中專為關太太找金色廁所瓷磚帶來的折辱。 我交上試卷,鬆一口氣,再考兩次,本學期大功告成。 我收好紙筆,趕往關太太家裡。 工人已去關先生處,不,羅倫斯處取來瓷盆。 關太太看到,感動得眼睛都紅了,握緊雙手,「這正是我所要的,十足是我想要的,楊小姐,我真感激。」 還有什麼比心想事成更痛快呢。 於是我放心地去幹其他的工作。 傍晚我回家溫習,陶陶帶著母親上來。 她的廣告片已經開拍,領了酬勞,買一隻晚裝髮夾送給我,纍纍墜墜,非常女性化。 母親說好看,我便轉送予她。 夾在她們當中,我永遠是最受委屈的。 母親看我替她錄下的電視長劇,一邊發表意見:「男人,男人都是最最沒有良心的,你瞧,兩個老婆,沒事人一般……」 陶陶說:「外婆,不要太緊張,做戲而已。」 「現實生活還要糟糕!」 我自筆記中抬頭,這倒是真的,她一直沒與父親正式離婚,亦不能正式再婚。 陶陶說:「都是女人不好,沒男人就像活不下去似的。」 我忍不住,「你呢,不見羅倫斯可以嗎?」 陶陶莫名其妙,「什麼?我幾時認識個羅倫斯?什麼地方跑出來一個羅倫斯?」 我漲紅面孔,這些人都沒有中文名字,真該死。 「是喬其奧!」陶陶說,「你怎麼記不住他的名字。」 「還不是一樣。」我說。 「我不放過你。」她說,「媽媽,你怎麼可以忘記他的名字。」 我解嘲地笑。 「後天考什麼?」母親問我。 「會計。」 陶陶吐吐舌頭。 「你那廣告片要拍幾天?」我問。 「兩個星期。」 「要這麼久?」這是意外,我原本以為三天可以拍妥。 「製作很嚴謹的。」陶陶一本正經地說。 「啊。」我作恍然大悟狀。 今日,我整晚得罪陶陶。 她去過沙灘,膀子與雙腿都曬成薔薇色,鼻子與額角紅彤彤,健康明媚,真不能想像,我自己曾經一度,也這麼年輕過。 我拉著她的手臂不放,一下一下地摸著,皮膚光滑結實,涼涼的,觸覺上很舒服。 母親在一邊嘀咕腰骨痛,曾經一度,她也似陶陶這麼年輕。時間同我們開玩笑起來,有什麼話好說。 陶陶低聲說:「外婆老埋怨這樣那樣,其實五十多歲像她,換了我都心足了。」 我白她一眼,「你以為五十歲很老?告訴你,並不如由此地到冥王星去那般遙遠,一晃眼就到了。」 陶陶不敢出聲,陶陶一定在想:連媽媽也老,開始為五十歲鋪路找借口。 我把筆記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 陶陶把飯菜捧出來,說著又是這個湯,咦,又是那個菜,鐘點女傭越發不像話了等等,一姐幹嘛休假之類。 一幅天倫之樂。 我歎口氣放下簿子,沒有男人的家庭能這麼安樂算是少有的了。 母親關掉電視,悻悻道:「完全不合情理。」 我說:「叫你別去看它。」 「有什麼道理?那女主角忽而亂軋姘頭,忽而抱牢丈夫雙腿不放,有什麼道理,不通。」 我把筷子擺好。 「這個世界越來越粗糙,」母親說,「連碧螺春都買不到。」 陶陶訝異地問:「為什麼不用立頓茶包?頂香。」 我說:「你懂什麼。」 「至少我懂得碧螺春是一種帶毛的茶葉,以前土名叫『嚇煞人』。」 「咦,」母親問,「你怎麼曉得?」 「兒童樂園說的:採茶女把嫩葉放在懷中,熱氣一薰,茶葉蒸出來,聞了便暈,所以嚇煞人。」 我說:「以前你還肯閱讀,現在你看些什麼?」 「前一陣子床頭有一本慈禧傳。」母親說。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瞪著陶陶,「就知道跳舞。」 「跳舞有趣嘛!」陶陶不服氣。 是的,跳舞是有趣,也許不應板著面孔教訓她,我自己何嘗不是跳舞來。 「而且我有看讀者文摘及新聞週刊。」 「是嗎,那兩伊戰爭到底是怎麼一會事?說來聽聽。」 「媽媽怎麼老不放過我!」她急了。 「暑假你同我看熟宋詞一百首,我有獎。」 媽媽冷笑,「之俊你真糊塗了,你以為她十二歲?看熟水滸傳獎洋娃娃,看熟封神榜又獎糖果,她今年畢業了,況且又會賺錢,還稀罕你那雞毛蒜皮?」 我聞言怔住。 一口飯嚼許久也吞不下肚。 陶陶乖巧地笑說:「媽媽還有許多好東酉,獎別的也一樣。」 她外婆笑問陶陶:「你又看中什麼?」 「外婆,我看中你那兩隻水晶香水瓶。」 「給你做嫁妝。」 「我十年也不嫁人,要給現在給。」 「那是外婆的紀念品,陶陶,你識相點。」 「你媽今天立意跟你過不去,你當心點。」 陶陶索然無味,「那我出去玩。」 她又要找喬其奧去了。 我問:「為什麼天天要往外跑?」 母親笑,「腳癢,從十七歲到二十七這一段日子,人的腳會癢,不是她的錯。」 陶陶露著「知我者外婆也」的神色開門走了。 是不是我逼著她往外跑?家裡沒有溫暖,她得不到母親的諒解,因此要急急在異性身上尋找寄托。 我用手掩著面孔,做人女兒難,做人母親也難。 「之俊,你又多心想什麼?」母親說,「最近這幾年,我看你精神緊張得不得了。」 「是的,像網球拍子上的牛筋。」 「鬆一鬆吧,或者你應該找一個人。」 我不響。 「你生活這樣枯燥,會提早更年期。」 我問:「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找?以前看到女同事夜夜出去約會,穿戴整齊去點綴別人的派對,就納罕不已,深覺她們笨,後來才懂得原來她們是出去找對象,但是我做不到。」 「那你現在盡對牢些木匠泥水匠也不是辦法。」 「我無所適從。」 「你才三十多歲,幾時挨得到七老八十?不一定是要潘金蓮才急需異性朋友,這是正常的需要。」 陶陶說得真對,母親真的開通。 我用手撐著頭。 「老是學這個學那個幹什麼?」母親說。 母親說:「你打算讀夜校讀到博士?我最怕心靈空虛的女人藥石亂投什麼都學,本來學習是好的,但是這股歪風越吹越勁,我看了覺得大大的不妥。」 我抬起頭,「然則你叫我晚上做什麼?」 「我也托過你葉伯伯,看有什麼適合的人。」 我說:「媽,這就不必了,益發顯得我似月下貨。」 「所以呀,不結婚不生孩子最好,永遠是冰清玉潔的小姐,永遠有資格從頭再來。」 「我是豁達的,我並沒有非分之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