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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我也很感慨,「是呀。」要奮門,他哪兒行?

  但葉成秋是個戰士。在上海,他不過是個念夜校的苦學生,什麼也輪不到,但香港不一樣,父親這種人的失意淪落,造就了他的成功,父親帶下來的金子炒得一乾二淨的時候,也就是他發財的時候,時勢造就人,也摧毀人。

  陶陶說:「我喜歡葉公公多過外公。」

  你也不能說陶陶是個勢利小人,誰也不愛結交落魄的人,不止苦水多,心也多,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一下子怪人疏遠他,弄得親友站又不是,坐又不是,父親便是個最佳例子。

  「外公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沒怎麼樣,手上據說還有股票。」

  連陶陶都說:「股票不是不值錢了嗎?」

  我把車子開往母親家。

  陶陶說:「我約了人跳舞。」

  她身上本就是一套跳舞裝束,最時興的T恤,上面有塗鴉式圖案,配大圓裙子,這種裙子,我見母親穿過,又回來了。

  我心微微牽動,穿這種裙子,要梳馬尾巴或是燙碎鬈發,單搽嘴唇膏,不要畫眼睛……

  我溫和地說:「你去吧,早些回來。」

  她說:「知道了。」用面孔在我手臂上依偎一下。

  我把鋼筆還給母親。

  她說是她送了給陶陶的。

  我說:「這是葉成秋送你的紀念品。」

  「不,葉送的是支派克,這支是我自己的。」

  「他那時哪兒有錢買派克鋼筆?」我詫異。

  「所以。」母親歎口氣,「那麼愛我,還不讓我嫁他。」

  在幽暗的燈光下,母親看上去不可置信地年輕,幽怨動人。

  也難怪這些年來,葉成秋沒有出去找青春貌美的情人。他一直愛她,也只愛過她,自當年直到永遠。

  她嘲笑自己,「都老太婆了,還老提當年事。對,你父親怎麼樣?」

  「嘮叨得很。」

  「有沒有抱怨廣東女人生的兒子?」

  「有。」

  「當初還不是歡天喜地,自以為楊家有後,此刻看著實在不成材了,又發牢騷。」

  「還小,看不出來,也許過兩年就好了。」

  「男孩子不會讀書還有什麼用?年年三科不合格。陶陶十五歲都能與洋人交談,他的寶貝至今連天氣報告都聽不懂,現眼報,真痛快!」

  我驚奇,「媽,你口氣真像他,這樣冤冤相報何時了?他同你早離婚,一點關係都沒有了,何苦咒他?」

  「你倒是孝順。」

  「媽媽。」

  門鈴響起來。

  我當然知是什麼人。

  偏偏母親還訕訕的,「這麼晚,誰呢。」

  第二章

  一姐去開門,進來的自然是葉成秋。

  我如沐春風地迎上去,「葉伯伯,有好幾個禮拜沒見你。」

  「之俊,見到你是這個苦海中唯一的樂趣。」

  我哈哈地笑,「葉伯伯,恐怕你的樂趣不止這一點點吧。」

  「啊,我其他的樂趣,都因這唯一的樂趣而來。」他繼續奉承我。

  我們相視再笑。

  母親的陰霾一掃而空,斟出白蘭地來。

  我說:「葉伯伯是那種令人覺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人,真想念他。」

  「之俊越發圓滑了。」

  「老了,碰得壁多,自然乖巧,」我趨近去,「看看這裡的皺紋。」我指向眼角。

  「芬,芬,」葉成秋叫我母親,「聽聽誰在同我們比老。」我們不停地笑。

  「咦,這是什麼?」他指向我襟前。

  「是母親送給陶陶的古董筆,我別在這裡。」

  他怪叫起來,「是不是我送的那支?」

  母親說:「當然不是,真小氣,八百多年前送過什麼還刻骨銘心。」

  「之俊像足你當年。」

  我分辯,「其實不是,陶陶像她才真。」

  母親說:「外人見有一分像就覺像。」

  「我還算外人?」

  我低頭一想,實在不算外人,我第一個皮球是他買的,第一個洋娃娃也是他買的。

  他問我:「還在讀書啊?」

  我點點頭。

  母親咕噥,「有啥好讀?六七年還沒畢業,不過是什麼公司秘書課程。」

  我心虛地賠笑。

  母親說:「當年供你留英留法你偏偏要談戀愛,此刻下了班還到處趕課堂,自作孽。」

  葉成秋忙來解圍,「喂,再嘮叨就是老太婆了,之俊有志氣有恆心是最難得的,別忘記我當年也是滬江大學的夜校生。」

  我知道他們都沒有畢業,都在一九五○年前後到香港來。

  母親咕噥:「那時我們多吃苦……」

  葉成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吃苦,你吃什麼苦?躲在租界裡,你知道日本鬼是什麼樣子?」

  母親白他一眼,「你這個成見總無法磨減,不上演過一江春水向東流就不成為中國人似的。」

  他們很明顯地在優雅地打情罵俏。

  我站起來告辭。

  葉成秋搭訕地說:「我送之俊。」

  「你再多坐一會兒。」我說。

  母親即時說:「不必留他,一起走吧。」

  我們只得走了。

  葉伯伯在電梯裡對我說:「你比你母親成熟。」

  他愛她。

  愛一個人就是這樣,什麼都包涵,什麼都原諒,老覺對方可愛、長不大、稚氣,什麼都是可憐的,總是捨不得。

  我深深歎口氣,母親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葉成秋一直在她身邊。

  「葉伯母的病怎麼樣?」我問。

  他黯然,「盡人事而已。」

  「也拖了很久。」

  「這種癌是可以拖的。」他說,「但是拖著等什麼呢?」

  「等新的醫藥呀。」

  「哼,三年了。一直看著她掉頭髮發腫嘔吐。之俊,生命中充滿荊棘,我們的煩惱為什麼這麼多?」

  我說:「不然,怎麼會有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這個說法呢?」

  「你們年輕人到底好些。」

  「葉伯伯,我也不算年輕了。」

  「你一直是個特別的孩子,之俊,你的固執和毅力都不似得自你父母。」

  我苦笑,「你意思是,我好比一條盲牛。」

  他說:「之俊,如果你是我的女兒,我會快活過現在。」

  葉成秋的兒子是本市著名的花花公子。

  「我也並不成材,你聽到我母親怎麼批評我。」

  他笑。

  我最喜歡看到葉成秋笑,充滿魅力、成熟、漂亮的笑,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決,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他的肩膀可以擔起生活中無限疾苦,多少次我們母女在困境中團團轉,他出現來救苦救難。

  我仰慕這個人,公開地,毫不忌諱地說過一千次,如果要我組織家庭,配偶必需像葉成秋。這個男人是一個奇跡,任何考驗難不倒他,長袖善舞,熱誠周到,面面俱圓,幾乎男人所有的優點他一應皆全,再加上豐富的常識,天文地理他無所不曉,又懂得生活情趣,這是太重要的一環,他早已成為我與陶陶的偶像。

  當然葉成秋的兒子可以成為花花公子,只要學得他父親十分之一本事已經足夠。

  「我送你。」他說。

  司機開著他黑色的丹姆拉在等候。

  真看不出他當年在上海只是一個讀夜校的苦學生。

  母親說他有好多兄弟姐妹,他父親是個小職員,住在銀行職員宿舍,與母親是中學同學,是這樣愛上的。母親為了他,連家中的汽車與三輪車都不坐了,甘心乘電車,他是文藝小說中標準的窮小子,即使畢業找到工作,待遇菲薄,又得照顧弟妹,沒有什麼出息,做他妻子前路黑暗,外婆努力拆散了他們。

  我要是外婆,我也這麼做,我也不允許陶陶跟這麼一個貧窮的年輕人去吃苦,誰會曉得時局會大變?

  我抬起頭說:「我自己開車得啦。」

  「要不要去吃杯咖啡?」他問,「時間還早。」

  我笑,「真可惜本市沒有一間凱詩令。」

  「你想去凱詩令」

  「我哪裡有資格上凱詩令,那是令尊追女仔的地方。」

  「現在你大了,不比以前那麼豁達,怕閒話是不是?」

  我答:「免得人家說楊家三代的女人都同葉某有來往。」

  他訝異地說:「有誰那麼多嘴?」

  我忍不住笑,「我父親。」

  他不悅,「楊之章一張嘴像老太婆。」

  「你們三個人真可愛,」我說,「爭風喝醋三十載。」

  「之俊,再過幾年,你會發覺,三十年並不是那麼艱難過,一晃眼歲月悠悠過去,好幾度午夜夢迴,我驀然自床上躍起,同自己說:什麼,我五十三歲了?怎麼會?我什麼也沒做,已經半百?生命是一個騙局。」他笑。

  說話中的辛酸並不是笑容可以遮蓋。

  葉成秋唯一的訴苦對象可能是我。

  我打開車門。

  「生意好嗎?」葉成秋問。

  「沒關係,有苦經的時候,我會來找你。」我笑。

  「你要記得來。」

  每次不待我們開口,他已經照顧有加。真正幫人的人,是這樣的,至親友好有什麼需要,暗中留神,不待人家厚著面皮開口,立即自動做到。不是太難的事,一個人有多少至親好友,應該是數得出的。

  還有次一等的,便是待人開口,他才動手幫忙,借口是:我怎麼知道他會不會多心嫌棄?

  最下等的人,倒不是有能力不肯幫人的人,而是一直老認為人家非得幫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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