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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亦舒 我笑出來。 小錢借了軟件訕訕地走了。 電話鈴響,我接過:「楊之俊。」 「楊小姐,我代表鍾斯黃烏頓公司。」對方說。 我一呆,這間公司是著名的獵頭手,專替大機構拉角,挖掘行政專門人材。 「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問。 那邊的聲音極富魅力,「小姓高,希望楊小姐撥冗與我們談談公事。」 「公事?」 「是,我們受客人委託,指明要楊小姐幫忙。」 「可否先透露一二?」 「可以,我們瞭解你此刻為華之傑進行一項工程,約莫明年年中才可完工,但剛巧與我委託人的時間配合,所以要預早談合同。」 我的心狂躍。 來了,這一刻終於來臨,苦幹多年,終於獲得賞識,我不知如何回答,萬分感慨,鼻子竟發酸。 高先生急急地說:「楊小姐下星期一有沒有空?」 「有。」 「上午十時或下午三時,隨楊小姐選。」 「上午我來貴公司面談。」 「到時見。」高先生爽快地掛了電話。 我輕輕放下話筒,歡呼一聲,忽然間熱淚奪眶而出,心中充滿說不出的快意:成功了成功了。 對我這種小人物來說,這便是山之峰,天之尖。 我伏在繪圖桌上,我找到了,我終於找到了自己。這是我事業的第一步,我終於獲得開步走的資格,道路無論有多少荊棘,終會走得通。 我一邊開心一邊飲泣,一邊覺得自己傻氣。 「之俊。」 我連忙擦乾眼淚,轉過身子。 葉成秋站在門外,臉色微慍。我站起來,「什麼事,葉伯伯,工作上有問題?」 他坐下來,看著我。 我還未見過他動氣,非常不安。 他問:「新發基來挖你角?」 「誰?」我瞠目。 「之俊,對我你可以坦白。」 「是新發基?我不知道,我剛收的電話,他們叫我星期一去談話。」 「你去不去?」 「去呀!」 「之俊,你要工程,我這裡有的是,你何必起二心?」他惱我。 「咦,我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小釘子。」 「我用的人,全部都是英才。」 「每個人都知道我是黃馬褂。」 「瞎說,只有你才這麼想。」 「那麼多設計人才都有大學文憑,你一登報真可以隨便挑。」 「你是走定了?」 我不明他為何無端發作,「人家還沒決定要請我呢。」 「瘦田沒人耕,耕開有人爭。」 「有沒有我有什麼不同?」 「當新發基一切條件與華之傑相同,而他們多了一個你的時候,有沒有你就發生作用。」 我說:「這種機會是很微的。」 「微?那他們為什麼要拉你過去?」 我不禁飄飄然。 「做生意,只怕萬一,不怕一萬,我不准你走。」 「葉伯伯,你不是要退休要去加國?」我問,「這裡的事,何必還這麼勞心?」 「我今天可沒退休,之俊,無論新發基給你什麼條件,回來同我商量。」 「你不退休了?」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 才五十多歲,正當盛年,退個鬼休。即使去到外國,怕他還是得打出更大的局面來。 他說:「你陪我走,我就退休。」 我也攤開來說:「我怎麼同你走?世球與陶陶已結伴北遊,他倆有什麼發展,我同你就是親家,葉伯伯,世球未來的丈母娘怎麼又可能是他的繼母?他們的孩子叫你祖父,叫我外婆,這個局面又怎麼收拾?」 葉成秋不響。 「現在連叫我母親陪你走都不可能了。」 他說:「任性的人往往最佔便宜的,這次世球佔了上風。」 「葉伯伯,請讓我們維持目前的關係,直到永遠。」 「世球與陶陶是不會結婚的。」 「你怎麼知道?他們做事那麼神化。」 「你此刻是為陶陶犧牲?」 「不,但既然陶陶與世球已經到這種地步,我們就得適可而止。」 「乘機而止。」葉成秋說。 可以那樣說,是陶陶替我解了圍。 我安樂地看著葉成秋,胸有成竹,咪咪嘴笑。 他詫異地說:「之俊,你不同了。」 「我不同?」 「是,你變得深思熟慮,懂得利用機會。」 「呵,成精了。」我稱讚自己。 葉成秋一邊點頭一邊說:「好,好,我可以放心。」 我笑出來。 我了無牽掛,真正開始享受生活。 星期一,我如約去到鍾斯黃烏頓。 高先生是個英俊小生,對我如公主般看待,拉椅子,遞香煙,無微不至,但看得出做起生意來,也必然如葉世球精明入骨。 我並沒有準備對白,我打算實是求事,我說:「是新發基公司是不是?」 高先生一呆,「消息傳得好快。」 我說:「是我目前的老闆同我說的。」 高先生急說:「他不肯放人?」 「我與葉先生沒有合同。」 高點點頭,「明人眼前不打暗話,我們聽說楊小姐與華之傑有特殊關係。」 我微笑。 是,他兒子追求我女兒。 「所以當我們的委託人指明要楊小姐幫忙,我們認為這件事不容易辦到。」 「你們的條件好嗎?」我問道。 「願與楊小姐談一談。」高先生說。 「請說。」 他忍不住,「楊小姐名不虛傳。」 「名?」我愕然,「我有什麼名?」 「都說楊小姐做事爽朗,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這算優點?這是華之傑一貫作風。」 他很佩服,「久聞華之傑猛將如雲。」 我竟與高君談得超過一小時。 沒來之前我已決心跳槽。我要證明自己,做不來至多重作馮婦,再去替客人找金色瓷盆。 他們的條件很好,公司十分禮待於我,最難應付的不外是新的人事關係,我的信條是凡事不與人爭,盡其本分做好工作。 使我驚異的是工程不在中國任何一個城市,而是在美國三藩市。 這不由我不想起經濟日報上的一段文字,作者說,中國人已買下多倫多,現在要買溫哥華,已買下三藩市,此刻想收購洛杉磯,更看中紐約市皇后區,要大展鴻圖。葉成秋自然也早已有這個打算。 世球回國發展,他父親要把葉氏企業移往西方揚名,留在本市的人才,也許會成為最重要的環節。 我漸漸看通這一層關係。 這張合同我是簽訂了。 離開鍾斯黃烏頓尚未到午飯時分,我覺得天氣特別爽,陽光特別好,我今日特別年輕,心情開朗。 我一個電話,把母親叫出來吃中飯。 她很疙瘩地叫我到嘉蒂斯訂檯子。 一坐下來便同我說:「看到沒有,左邊是霍家兩個媳婦,右邊是郭家姐妹。」 「是不是這樣就不用叫菜了?」我笑問。 她瞅我一眼,「你最近心情大好。」 「是的。」 「你葉伯伯很生氣。」 我迅速分析她這句話。氣——氣什麼?兩個可能性:一、為我拒絕他。二、為我往新發基。一已過時,他不可能氣那麼久,故此為二的成數比較高。 從這句話我有新發現,母親與他又開始說話了。 我笑問:「他約會你?」 母親支吾,「我們吃過一頓飯,還不是談你。」 「我怎麼了?」 「華之傑大把工程在外國,做生不如做熟。」 「我就是要做生。」 「他氣。」 「他看不開。」 「你是他栽培的。」 「我總會報答他。」 「他說,你是不是不齒於他,要避開他。」 「絕不。」 「那一家也不過是酒店,你已做過,難道不膩?」 「他叫你做說客?」 「他不是那樣的人。」 「他又對你訴苦了?」我很替母親寬慰。 「是呀,」母親嘲弄地說,「他現在比以前更苦,他向人求婚,居然被拒,苦也苦煞脫,沒有苦水,他來找我這個老朋友作啥?」 我忍不住笑,一切恢復舊觀。 她猶疑一刻,「你父親如何?」 「不行了,」我有一絲蒼涼,「數日子,在這段時間內,我會盡量陪他。」 母親說:「他把一切委諸命運,其實操縱他命運的,是他的性格。」 「可是他仍是我父親。」 氣氛有點僵。 母親努力改變話題:「陶陶昨日掛電話回來,我同她說,新戲後天開拍,催她回來,你猜她在什麼地方?」 「火焰山。」 「別開玩笑。她在威海衛,真是,連我們沒去過的地方,她都去了。」 「她很年輕,膽子大,志向遠,這個時候不飛,就永遠飛不起來了。」我說。 「以前你也嘗試過要把她縛住。」母親說。 我尷尬地笑。 「你有沒有想過歸宿的問題?」 「我的歸宿,便是健康與才幹。你還不明白?媽媽,一個人,終究可以信賴的,不過是他自己,能夠為他揚眉吐氣的,也是他自己,我要什麼歸宿?我已找回我自己,我就是我的歸宿。」我慷慨陳詞。 母親說:「嘩,我還沒聽過比這更激昂的講詞,你打算到哪一家婦女會去發表演說?」 「這是真的,我只有三十五歲,將來的日子長著呢。」 「啊,『只有』三十五歲,以前我老聽你說你『已經』三十五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