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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我幾乎在懇求了,「陶陶,你想想清楚吧。」

  「別為我擔心,媽媽,暑假還沒有過去。」

  我在上班途中放下她。

  我們這個小組忙了一天。伏在桌子上死畫死畫,固定的姿勢使人全身發硬,起立的時候,發覺腰板挺不直。這樣就做老人了,真不甘心。

  助手說,如果我肯去跳健康舞,情形會好一點。

  會嗎?此刻我也在跳呀,做到跳,被老闆呼喝著來跳:一二三、去開會,四五六、寫報告,左右左、快趕貨,撲向東,撲向西,還原步,少嘮叨。

  還需要什麼運動?

  她們都笑。

  試都考完了,我與陶陶將同時拿到文憑,你說幽默不幽默,再艱苦的路也會走完的,此刻我只想努力工作,做出個名堂來,以彌補其他的不足。

  下班時母親說我有封電報在她處。

  我問:「什麼地方拍來的?」

  「美國加州。」

  我心中有數。

  「誰十萬火急拍電報給你?」

  「是我去應徵工作。」

  「那麼遠。」

  「我下班馬上來拿。」

  不知有多少時候未試過五點正下班,通常都做到六七點,累得不能動了,喝一瓶可樂提提神再來過,在要緊關頭,可樂可以救命。

  到母親家是七點,阿一給我碗冰凍的綠豆湯,上海人從來不講「涼」與「熱」這一套,我呼嚕呼嚕豪爽地喝掉,從母親手中接過電報,不想她多問,立刻開門去,稱有要緊事。媽喃喃罵我學了陶陶那套。

  一出門面孔便沉下來,我拆開電報。

  「之俊,何必避而不見,一切可以商量,下月我會親自來見你。英念智。」

  我將紙捏作一團,放進手袋。

  我心中憤怒燃燒,我最恨這種鍥而不捨,同你沒完沒了的人。

  我現在有點明白為什麼人要殺人,實在非這樣不能擺脫他的歪纏,與其長期痛苦,不如同歸於盡。

  回到家又把電報讀一次,才一把火燒掉。仍然決定不去理他,等他找上門來再說。

  這一陣子陶陶也索性不再回來看我眉頭眼額,我倒是清靜,空白的時間也不知道做什麼才好,日日騰雲駕霧似的。這樣算起來,有心事也是好的,煩這煩那,時間一下子過去:替孩子找名校,為自己創業、讀夜課……匆匆十餘年。

  如今我唯一的心事是父親的病,而母親那邊,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葉成秋有整整十天沒與她見面。

  母親很生氣。「一輩子的朋友,落得這種下場,他老婆撒手西去,彷彿是我害的,內疚不來了,這倒好,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我只得往葉公館跑一趟。

  我一直沒上過葉家,如今葉太太過世,一切在陰暗面的人都可以見光,我想葉成秋亦不會介意。

  葉公館坐落在本市最華貴的地段,雖說在山上,步行十分鐘也就到鬧市了。

  我這個人最愛掃興。如果有顧客搬到人跡不到的幽靜地帶,我便悲觀兼現實地問:「誰買菜?」傭人才不肯去,女主人只得自己開車下山去買,如果是上班的太太,那更糟,簡直忙得不可開交。除非是葉公館這樣的人家。

  葉府沒有裝修。寬大的客廳收拾得一塵不染,兩組沙發沒有朝代,永不落伍,套著漿熨得筆挺的捆藍邊白色布套子。

  女傭人守規矩,放下茶杯立刻退出,不比咱家阿一,老愛同客人攀交情。

  這些大概都是葉太太的功勞,女主人雖然不在了,仍然看得出她的心思氣派。

  葉成秋出來見我,他臉上露出渴望的神色,我放下心,我怕他討厭我。

  「之俊,你怎麼來了?」

  我笑著站起來。

  「你坐你坐。」

  「多日沒見你。」

  「有多久?」他一怔。

  「十多天。」

  「這麼久了?」他愕然。

  他這句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母親的憂慮被證實了,葉成秋的確有心與我們生分。

  第七章

  「母親生你氣。」我也不必瞞他。

  他微笑,「她那小姐脾氣數十年如一日。」

  我說:「你要節哀順變。」

  他不回答,過一會說:「我從來沒有這樣痛苦過,這數年來我一直有心理準備,沒想到事情發生之後仍然支架無力。記憶中只有接獲葛芬婚訊的那次有這麼重打擊,我哭了一整夜,那年我二十一歲。」

  我大膽地說:「現在你們之間沒有障礙了。」

  「有,有三十多年悠悠歲月。」他很認真地答。

  我的心沉下去,我知道母親無望了。

  葉成秋不會向母親求婚,他們之間的關係至多只能維持舊貌。

  反正我又不是為自己說話,不妨說得一清二楚。

  「有沒有續絃的打算?」

  「現在哪裡會想到這個。」

  這就再明白沒有了。

  他一直以得不到母親為憾事,那只是三十五年前的葛芬,與今日的她無關。我們還能要求什麼呢,他已經為一個舊相識做了那麼多。

  我只得說:「我們少不了你,葉伯伯。」

  「我心情平定下來就來看你們。」他說。

  我還能坐下去嗎,只得告辭。

  這樣厚顏來造訪也並沒有使我得到什麼。來之前我也曾經詳加考慮,只覺得沒趣,來不來都沒有分別,他那樣的人,如果存心眷顧我們就不必等我們開口,我這般來探聽消息也不過是想自己心死:盡了力了,沒有後悔的餘地。

  果然,自葉成秋嘴巴親口說出,他對我母親,不會有進一步表示。

  母親以後的日子可尷尬了。沒想到吧,一個上了五十歲的女人,還有「以後的日子」,你現在總明白,為什麼曹操要無可奈何地說:去日苦多。

  真是不能靠人,人總會令你失望,要靠自己。

  我對世球,無形中又冷淡三分。

  他同我說:再次上去開會的時候,他會帶我去看他祖父的家。

  我冷冷地損他:「有什麼好看,那種銀行宿舍,一座木樓梯,上去十多戶人家,木地板縫子足足半厘米寬,樓上樓下說句話都聽得見,樓上孩子洗澡潑水,樓下就落雨一樣。」

  世球微微一怔,「你倒是知道得很詳盡。」

  「我當然知道,」我體內父系遺傳因子發作,繼續講下去,「你們家的馬桶就放在亭子間,你父親就睡在馬桶旁邊。

  我狠狠說:「不過是你父親告訴我母親的,並不是什麼謠傳。」

  到這個時候,世球性格上的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致,不介意就是不介意,反正他又沒住過亭子間,那是他祖上三代的事,他一於當逸事聽。

  他居然問:「還有呢?」

  我心中氣葉成秋,一不做二不休,「你們葉家窮得要命,唯一吃西瓜的那次是因為果販不小心,把瓜摔到地下裂開,不得不平賣,於是令祖母秤了回家,讓令尊令伯令叔大快朵頤。」

  「真的?」

  「當然,令祖的家訓是『白飯細嚼,其味無窮』,令尊常說,他並不希企吃到羅宋湯,只要有羅宋麵包已經夠了。還有,也不指望有排骨吃,有排骨湯淘飯已經夠了。」

  世球默然。

  我知道自己過分,但正如父親所說,他們不過是暴發戶,為什麼不讓他們知道他們的出身。

  「這麼苦?」

  「就是這麼苦,要不是你外公的緣故,葉世球先生,你自己想去。」

  他摸摸下巴,「之俊,你熟葉家,比我還多。」

  我哼一聲,「那是你家微時的故事,發跡之後,誰也不知道發生過什麼。」

  「之俊,今天你生氣,你生誰的氣?」聰明的他終於發覺了。

  我不響。

  「那麼帶我去看你祖父家的屋子。」

  「我祖父的住宅已收為公用。」

  「那麼你外公的家。」

  「有什麼好看?好漢不提當年勇,沒落了就是沒落了,遷移到南方後,一切從頭開始。你別樂,叫你此刻移民往北美洲,帶著再多的資金,也得看那邊有沒有機會,環境允不允許你,弄得不好,成箱的富格林也會坐食山崩,同我父親一樣。」

  「之俊,誰得罪了你?你心恨誰?我幫你出氣。」他完全知道毛病在什麼地方。

  我氣什麼?我心灰意冷,我母親的事輪不到我氣,女兒的事亦輪不到我氣,我自己的事還似一堆亂草,我能做什麼?

  我問:「幾時開會?」

  「下個月七號。」

  「屆時會不會略見涼快?」

  「開玩笑,不到九月不會有風,九月還有秋老虎。」

  我搖搖頭,伸手收拾文件。

  「對了,你知不知道?」

  沒頭沒腦,我該知道什麼?

  「關於陶陶?」他試探性地問。

  我「霍」地轉身,「陶陶怎樣?」警惕地豎起一條眉。

  「陶陶找我提名她競選香江小姐。」

  我睜大眼睛,耳朵嗡嗡響,呆若木雞,一定是,我一定是聽錯了。

  他媽的,我的耳朵有毛病。

  後悔生下陶陶的日子終於來臨。我儲蓄半輩子就是為了她將來升學的費用,但是她偏偏不喜讀書,出盡百寶來出洋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之俊,你不反對吧,小女孩就是愛玩,別像是受了大刺激好不好?喂,不會這樣嚴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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