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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她沒好氣,「人家沒欠我錢,你支《婀娜》雜誌的薪水,已支到一九八三年了。」

  我立刻像洩氣的氣球,一言不發了。

  「穆兄,你那脾氣,多早晚才改?」她冷笑,「你以為你賈老二賈二爺?」「砰」一聲摔了電話。

  我皺眉頭,好,我暗暗告訴自己,追幾個出色的妞來出口氣。

  那夜我很寂寞,拿了啤酒坐電視機前,扭亮了螢光幕,沒想到播放的倒是個熱鬧的節目?香江小姐選舉。

  女郎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台上走來走去,我心不在焉地觀賞著,當鏡頭落到評判席上的時候,我呆住了,我甚至張大嘴巴站起來。

  慕容太太!她是評判的一分子。

  嘩,我又坐下來,好一個美女,濃妝,頭髮仍梳在腦後,黑色喬其紗旗袍,耳垂與脖子上戴著精光燦爛數百卡拉的鑽石。

  她嘴角微微向下垂,算是微笑,仍然冷冰冰神態,但我心中卻有一絲喜悅:啊,畢竟是凡人,連這種場合也去了。

  我聚精會神盯著螢幕,真為她的外型傾倒。

  待節目完畢,我找到婀娜。

  她猶自在那裡使小性子,「找我幹什麼?」

  「我知道你很忙,這且按下不談,有沒有看香江小姐選舉。」

  「有。」

  「評判席中那個慕容夫人,便是阿琅的繼母。」

  「她?」婀娜失聲,「我怎麼沒想到?慕容寧馨兒,那自然是她,還有多少人姓慕容?」

  「她叫什麼名字,你說她叫什麼?」

  「她姓寧。」

  「叫馨兒?」我幾乎喝起彩來。

  「正是。」婀娜像是已經忘記要跟我作對,「是她,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我問她。

  「我其實什麼也明白,」婀娜道,「但只有她才配做阿琅的繼母,若果姿色略差,整件那根本不是那回事。」

  我說:「所以難得之處就在這裡。」

  「難怪你會驚艷,老喬,能叫你看得目瞪口呆,念念不忘的女人還真不多。」

  我問,「她是怎麼會嫁給一個老頭的?」

  婀娜不平,「你這樣說就不對了,你不能把上了五十歲的男人以一聲『老頭』就否定了他們的存在價值,慕容琅的父親是一個具才幹具魄力的男人,他的優點斷不止有錢那麼簡單。」

  「這我相信。」

  「他不能扔下所有的錢才娶寧馨兒,有錢又不是他的錯,一般人一聽見誰有錢,誰就像是犯了彌天大罪似的。」

  「多謝教訓,多謝指點。」我笑道。

  「咦,我怎麼又跟你聊上了?」她大吃一驚,非常替自己不值。

  「婀娜,你還上哪兒去找這麼個老朋友?」

  她歎口氣。

  「我替慕容琅拍完照,要不要我再替慕容夫人拍一輯?」

  「你做夢了,」她冷笑,「人家從不接受訪問,《紐約時報》在內。」

  「現在已給我找到了竅門。」我很有把握。

  「瞎說。」

  「她連香江小姐的評判員都去做,為什麼不讓我拍照?」

  「你又不去調查調查,就口出大言,慕容氏是香江電視台的股東之一,是他們家賺錢的生意,她怎麼能不擔這一層關係?」

  「可是她人頂可親。」我搶著說。

  「沒到利害關頭,她幹嗎要得罪你?人家是見過世面的人,誰一天到晚嚕哩八嗦像個賭氣的孩子?」

  我不服:「你倒像是她的發言人。」

  「老實說,喬穆,我留意這位女士,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她是城裡最有神秘色彩的一個女人。」

  我仍然覺得慕容太太很客氣,我暗暗歎口氣,也許我錯了。

  我說:「我做了愛爾蘭咖啡,你過來喝可好?要不我來接你。」

  「不來了,明天見吧。」她掛斷電話。

  至此我們算得是重修舊好。

  我少不得婀娜,離開家庭之後,就數她對我最好,當然,我尚有其他的朋友,譬如說梁教授與他的夫人,實在要有重頭事商量,我會找他們。

  我伸個懶腰,許久沒見他們了,明天下午上半山去做一次探訪也好。

  誰不怕寂寞呢,我最耐不住在家獨個兒耽著,一個週末下來,思想到生老病死的問題,立即萬念俱灰,再也提不起勁來做人。

  所以盡往外跑。

  第二天,阿琅一早就來報到。

  我將她的頭髮噴濕。

  她抱怨,「都喜歡落湯雞款。」

  我說:「這是繼風扇之後最大發明。」

  她咭咭獎:「是誰發明用風扇吹得模特兒頭都掉下來的?」

  我聳聳肩,「誰知道,在這之前是一瓶花,一隻瓷貓,手指放在臉頰上。」

  「現在連笑也不讓笑了。」

  「你笑起來好看,」我說,「不妨笑。」但她繼母笑起來不好看。

  我架好了燈光、佈景,替她拍照。

  作為一個攝影模特兒,阿琅的臉大甜太美,缺乏表情及性感,換句話說,她沒有靈魂。真奇怪,這個女孩子走遍大江南北,有著這麼奇異的經歷,可是卻仍像一張白紙一般。我有點生氣,太難拍了,我喝道:「瞪起眼睛,眨眼你不會嗎?真笨。努嘴作一個性感狀,來,引誘我——喂,振作點。」

  她被我喝得失神,沒精打采起來,我連忙捕捉這種難得的神情,按下快門。

  我說:「漂亮的女孩子永遠不愁寂寞,到了西藏新疆都有不貳之臣。」

  「別再提了。」

  「那酋長叫什麼名字?」我問。

  「敏敏哲特兒,英文名字叫亞方素。」

  我太息:「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獵頭族怎麼還有英文名字?」

  「現在每個人都有英文名字。」

  「你繼母有嗎?」我移動著燈光。

  「沒有。」

  「告訴我關於你繼母的事。」

  「我累了。」

  「那麼休息一會兒。」我與她並排坐下,「假如亞方索敏敏哲特兒追到香港來,你怕不怕?」

  「怕什麼?我一日不愛他,一日不必怕他。」阿琅夷然。

  至理名言。

  「你繼母可知道你的事?」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阿琅說,「以前我試過與她鬥,沒可能的事,現在早已放棄。」

  「是否她太強?」我試探地問。

  「不,她完全不還手,也不閃避——也許你說得對,是太強了,大勇著怯,大智若愚。」

  我瞇著眼睛看鏡頭,「你離家出走,不是為了她吧。」

  阿琅不答。

  我怕她疑心我在盤問她,略略移轉話題:「如果我約她拍一輯照片,你猜她會不會答應?」

  阿琅答得很乾脆,「你問她好了,」

  這小子也不是好惹的,她與繼母間始終有芥蒂。

  「你稱呼她為什麼?」

  「阿馨。」

  我站起來,「好了,現在讓我看看你全身最有特色的地方在哪裡。」

  阿琅解嘲地說:「我父親的名聲。」

  「別這麼說,牙齒……牙齒很美,在尼泊爾用什麼牙膏?居然維持那麼好的齒質,奇跡,頭髮也不錯……琅,你最大的損失是毫無缺陷美,怎麼搞的,連雀斑也沒有。」

  「我可以走了嗎?」她氣餒。

  「照片衝出來以後,我會通知婀娜。」

  「你拍照太馬虎。」

  我恐嚇她:「當心我將你自十二樓扔下去,你膽敢說這樣的話。」

  她用毛巾擦乾頭髮。

  我收好相機。

  「下午帶我去游泳?」她試探的問。

  「沒可能。」我說,「下午沒空,我要到教授家去。」

  「你還在唸書?」她詫異。

  「早畢業了,」我說,「他是我的好友。」

  「能不能帶我去?」她問。

  「你是陌生人,人家要特地招呼你,多煩。」

  她央求:「帶我去。」

  「我們不過是聽聽音樂之類,你別煩好不好?」我怪叫起來,「跑到街上去吹聲口哨,包管男人一籮筐一籮筐的湧上來,幹嗎要纏住我?」

  她目瞪口呆的看著我,想哭想哭的樣子。

  真要命。

  我恨恨的說:「女人都是附骨之疽。」

  只好帶著她往教授家。

  教授在家等我,打開大門,伸開雙手,「我的天才學生,今天又是什麼風把你吹來?」

  「太太呢?孩子呢?」我問,「好吃的食物呢?」

  他看到我身後的阿琅,「咦,這位小姐是誰?」

  我只好為他們介紹。慕容琅這樣濃妝奇服,難保教授不會誤會。

  我補充說:「我們是普通朋友。」非常此地無銀三百兩。

  教授的三個孩子跑出來,齊齊掛在我脖子與肩膀上,我算是樹,他們權充猢猻。梁教授遲婚,五十歲了,孩子們才十歲八歲,精靈可愛,一點也不像教授那麼木訥。

  阿琅見了他們大樂,呼嘯一聲,叫孩子們到她身邊去,立刻玩成一團,我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師母悄悄問我:「你女朋友?」

  「我才沒有這樣的女朋友。」

  「你幾時才肯安定下來?」

  「沒遇到好的女孩。」

  「你太挑剔了。」

  「真的,沒遇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她?」我指著阿琅問道。

  「不,不是她。」師母微微笑。

  我莫名其妙,「可是我不再認識別的女人了。」

  「婀娜。」

  「婀娜!」我說,「她又不是女人。」

  「什麼?婀娜不是女人?」師母既好氣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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